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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柔嘉笑道:「我屢次教你別這樣,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麼許多!你應當盡量給姑爺吃,他們男人吃量大,嘴又饞,吃不飽要發脾氣的。」李媽道:「可不是麼?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沒想到她會把鴻漸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從小就聽見你講,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兒全吃了,給你吃粽子跟兒,對不對?」李媽補充道:「粽子跟兒大,沒煎熟,我吃了生米,肚子脹了好幾天呢!」

  晚上鴻漸回來家,說明鐘的歷史,柔嘉說:「真是方家三代傳家之寶──咦,怎麼還是七點鐘?」鴻漸告訴她每點鐘走慢七分鐘的事實。柔嘉笑道:「照這樣說,恐怕它短針指的七點鐘,還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點鐘,要它有什麼用?」她又說鴻漸生氣的時候,拉長了臉,跟這只鐘的輪廓很相像。鴻漸這兩天傷風,嗓子給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發現你說話以前嗓子裏唏哩呼嚕,跟它打的時候發條轉動的聲音非常之像。你是這鐘變出來的妖精。」兩人有說有笑,彷彿世界上沒有夫婦反目這一會事。

  一個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來作首次拜訪。鴻漸在報館裏沒回來,柔嘉忙做茶買點心款待,還說:「為什麼兩個孩子不帶來?回頭帶點糖果回去給他們吃。」三奶奶道:「阿凶吵著要跟我來,我怕他來了闖禍,沒帶他。」二奶奶道:「我對阿凶說,大娘的房子乾淨,不比在家裏可以隨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

  柔嘉不誠實道:「哪裏的話!很好帶他來。」三奶奶覺得兒子失了面子,報復說:「我們的阿凶是沒有靈性的,阿醜比他大不了幾歲,就很有心思,別以為他是個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髒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頓打,從次他記在心裏,不敢跟你胡鬧。」兩人為了兒子暫時分裂,頃刻又合起來,同聲羨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說她好福氣。

  三奶奶怨慕地說:「不知道何年何月我們也能夠分出來獨立門戶呢!當然現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少光。」二奶奶道:「他們方家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換,我們是輪不到的。」柔嘉忙說:「我也很願意住在大家庭裏,事省,開銷省。自開門戶有自開門戶的麻煩,柴米油鹽啦,水電啦,全要自己管。鴻漸又沒有二弟三弟能幹。」二奶奶道:「對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個飯桶,要自開門戶開不起來,還是混在大家庭裏過糊塗日子罷。像你這樣粗粗細細,內內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會賺錢,我們要跟你比,差得太遠了。」柔嘉怕他們回去搬嘴,不敢太針鋒相對。

  她們把兩間房裏的器具細看,問了價錢,同聲推尊柔嘉能幹精明,會買東西,不過時時穿插說:「我在什麼地方也看見這樣一張桌子(或椅子),價錢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沒有買。」三奶奶問柔嘉道:「你有沒有擱箱子的房間?」柔嘉道:「沒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擱在臥室裏。」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擱箱子的房間,也擱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時候,新房背後算有個後房,我陪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桌面啦,怎麼也放不下,弄得新房裏都擱滿了,看了真不痛快。」

  三奶奶道:「我還不是跟你一樣?死日本人把我們這些東西全搶光,想起來真傷心!現在要一件沒一件,都要重新買。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從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現在自己倒沒得穿!」二奶奶也開了自己嫁妝的虛賬,還說:「倒是大姐姐這樣好。外國在打仗啦,上海還不知道怎樣呢!說不定咱們再逃一次難。東西多了,到時候帶又帶不走,丟了又捨不得。三妹,你還有點東西,我是什麼都沒有,走個光身,倒也乾脆,哈哈!咱們該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們倆來調查自己陪嫁的,氣憤得晚飯都沒胃口吃。

  鴻漸回家,瞧她愛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辦公室碰了姑母的釘子,是不是?」她翻臉道:「我正在發火呢,開什麼玩笑!我家裏一切人對我好好的,只有你們家裏的人上門來給我氣受。」鴻漸發慌,想莫非母親來教訓她一頓,上次母親講的話,自己都瞞她的,忙說:「誰呢?」

  柔嘉道:「還有誰!你那兩位寶貝弟媳婦。」鴻漸連說「討厭!」放了心,柔嘉道:「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當然可以直出直進,我一點主權沒有的。我又不是你家裏的人,沒攆走就算客氣了。」鴻漸拍她頭道:「舊話別再提了。那句話算我說錯。你告訴我,她們怎樣欺負你。我看你也厲害得很,是不是一個人打不過她們兩個人?」柔嘉道:「我厲害?沒有你方家的人厲害!全是三頭六臂,比人家多個心,心裏多幾個竅,腸子都打結的。我睡著做夢給她們殺了,煮了,吃了,我夢還不醒呢。」鴻漸笑道:「何至於此!不過你睡得是死,我報館回來遲一點,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臉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

  鴻漸道歉,問清楚了緣故,發狠道:「假如我那時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氣揭破她們。她們有什麼東西陪過來,對你吹牛!」柔嘉道:「這倒不能冤枉她們,她們嫁過來,你已經出洋了,你又沒瞧見她們的排場。」鴻漸道:「我雖然當時沒有在場,她們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窮,我在大學的時候,就想送女兒過門,倒是父親反對早婚,這事談了一陣,又一擱了好幾年。」柔嘉嘆氣道:「也算我倒楣!現在逼得跟她們這種人姐妹相稱,還要受她們的作踐。她們看了家具,話裏隱隱然咱們買貴了.她們一對能幹奶奶,又對我關切,為什麼不早來幫我買呀!」鴻漸急問:「那一間的器具你也說是買的沒有?」柔嘉道:「我說了,為什麼?」鴻漸拍自己的後腦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沒告訴你。」就把方老太太問丈人家送些什麼的事說出來。

  柔嘉也跳腳道:「你為什麼不早說?我還有臉到你家去做人麼!她們回去準一五一十搬嘴對是非,連姑母送的家具都以為是咱們自己買的。你這人太糊塗,撒了謊當然也應該和我打個招呼。從結婚那一會事起,你總喜歡自作聰明,結果無不弄巧成拙。」鴻漸自知理屈,又不服罵,申辯說:「我撒這個謊出於好意。我後來沒告訴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氣。」

  柔嘉道:「不錯,我知道了很生氣。謝謝你一片好意,撒謊替我娘家掙面子。你應當老實對母親說,這是我預支了廠裏的薪水買的。我們孫家窮,嫁女兒沒有什麼東西給她;你們方家為兒子娶媳婦花了聘金沒有?給了兒子媳婦東西沒有?嚇,這兩間房子,還是咱們出租金的──哦,我忘了,還有這只鐘──」她瞧鴻漸的臉拉長,──給他一面鏡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鐘麼?我一點沒有說錯。」鴻漸忍不住笑了。

  這許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嘆說:「咱們還沒跟他們住在一起,已經惹了多少口舌。要過大家庭生活,需要訓練的。只要看你兩位弟婦訓練得多頭尖,眼快──嘴利,我真鬥不過她們,也沒有心思跟她們鬥,讓她們去做孝順媳婦罷。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裏長大的,怎麼家裏這種詭計暗算,全不知道?」鴻漸道:「這些事沒結婚的男人不會知道,要結了婚,眼睛才張開。我有時想,家裏真跟三閭大學一樣是個是非窩,假使我結了婚幾年然後到三閭大學去,也許訓練有素,感覺靈敏些,不至於給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說:「這些話說它幹嗎?假如你早結了婚,我也不會嫁給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鴻漸心境不好,沒情緒來迎合柔嘉,只自言自語道:「School for Scandal,全是School for Scandal,家庭罷,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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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School for Scandal─造謠學校。

  他們倆雖然把家裏當作「造謠學校」,逃學可不容易。遯翁那天帶著鐘來,交給兒子一張祖先忌辰單,表示這幾天家祭,兒子媳婦都該回去參加行禮。柔嘉看見了就噘嘴。虧得她有辦公做藉口,中飯時不能趕回來。可是有幾天忌日剛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遯翁會吩咐二奶奶或三奶奶打電話到房東家裏來請。尤其可厭的是,方家每來個親戚,偶而說起沒看見過大奶奶,遯翁夫婦就立刻打電話招柔嘉去,不論是下午六點鐘她剛從辦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玩兒,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

  死祖宗加上活親戚,弄得柔嘉疲於奔命,常怨鴻漸:「你們方家真是世家,有那麼多祖宗!為什麼不連黃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裏面?」「你們方家真是大家!有了這許多親戚有什麼用?」她敷衍過幾次以後,顧不得了,叫李媽去接電話,說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漸漸內怯不敢去,怕看他們的嘴臉。鴻漸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個人回家。不過家裏人的神情,彷彿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來。他交不出人,也推三托四,不肯常回家。

  假使「中心為忠」那句唐宋相傳的定義沒有錯,李媽忠得不忠,因為她偏心。鴻漸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請柔嘉核准。譬如鴻漸叫她買青菜,她就說:「小姐愛吃菠菜的,我要先問問她,」柔嘉當然吩咐她照鴻漸的意思去辦。鴻漸對她說:「天氣冷了,我的夾衣服不會再穿了。今天太陽好,你替我拿出去曬一曬,回頭給小姐收起來。」她堅持說,柔嘉的夾衣服還沒有收起來,他不必急,天氣會回暖的,等柔嘉曬衣服一起曬。柔嘉已經出門了,他沒法使李媽了解年輕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換厚的,夾衣服可以穿入冬季。

  李媽反說:「姑爺,曬衣服是娘兒們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就出去辦事了,您為什麼不出去?這時候出去,晚上早點回來,不好麼?」諸如此類,使他又好氣又好笑。笑時稱她為「李老太太」或者Her Majesty,氣時恨不能請她走。夫婦倆吵架,給她聽見了,臉便繃得跟兩位主人一樣緊,正眼不瞧鴻漸,給他東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後跟柔嘉嘰咕道:「這不像話!你們一主一僕連結起來,會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我勸過她好幾次了,她要幫我,我有什麼辦法?她說女人全吃丈夫的虧,她自己吃老李的虧──吃生米粽子。不過,我在你家裏孤掌難鳴,現在也教你嘗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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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Her Majesty─皇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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