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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明天上午,他們到了界化隴,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車不開過去了,他們該換坐中午開的湖南公路車。他們一路來坐車,到站從沒有這樣快的,不計較路走得少,反覺得淨賺了半天,說休息一夜罷,今天不趕車了。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車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們投宿的店,廚房設在門口,前間白天是過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婦的洞房,後間隔為兩間暗不見日、漏雨透風、夏暖冬涼、順天應時的客房。店周圍濃烈的尿屎氣,彷彿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店主當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裏大打噴嚏;鴻漸以為自己著了涼,李先生說:「誰在家裏惦記我呢!」到後來才明白是給菜裏的辣椒薰出來的。

  飯後,四個男人全睡午覺,孫小姐跟辛楣鴻漸同房,只說不睏,坐在外間的竹躺椅裏看書,也睡著了。她醒來頭痛,身上冷,晚飯時吃不下東西。這是暮秋天氣,山深日短,雲霧裏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隻擠著的近視眼睛。少頃,這月亮圓滑得什麼都黏不上,輕盈得什麼都壓不住,從蓬鬆如絮的雲堆下無牽掛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孫小姐覺得胃裏不舒服,提議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體面。

  那一晚,山裏的寒氣把旅客們的睡眠凍得收縮,不夠包裹整個身心,五人只支離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鴻漸一早溜出來,讓孫小姐房裏從容穿衣服。兩人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孫小姐還沒起床,被蒙著頭呻吟。他們忙問她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她說頭暈得身不敢轉側,眼不敢睜開。辛楣伸手按她前額道:「熱度像沒有。怕是累了,受了些涼。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們三人明天走。」孫小姐嘴裏說不必,作勢抬頭,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氣,請他們在她床前放個痰盂。鴻漸問店主要痰盂,店主說,這樣大的地方還不夠吐痰?要痰盂有什麼用?半天找出來一個洗腳的破木盆。孫小姐向盆裏直吐。吐完躺著。鴻漸出去要開水,辛楣說外間有太陽,並且竹躺椅的枕頭高,睡著舒服些,教她試穿衣服,自己抱條被先替她在躺椅上鋪好。孫小姐不肯讓他們扶,垂頭閉眼,摸著壁走到躺椅邊頹然倒下。

  鴻漸把辛楣的橡皮熱水袋沖滿了,給她暖胃,問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兩人急了,想李梅亭帶的藥裏也許有仁丹,隔門問他討一包。李梅亭因為車到中午才開,正在床上懶著呢。他的藥是帶到學校去賣好價錢的,留著原封不動,準備十倍原價去賣給窮鄉僻壤的學校醫院。一包仁丹打開了不過吃幾粒,可是封皮一拆,餘下的便賣不了錢,又不好意思向孫小姐算賬。雖然仁丹值錢無幾,他以為孫小姐一路上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夠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給她藥呢,又顯出自己小氣。他在吉安的時候,三餐不全,擔心自己害營養不足的病,偷打開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魚肝油丸,每天一餐以後,吃三粒聊作滋補。魚肝油丸當然比仁丹貴,但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低了市價。李先生披衣出房一問,知道是胃裏受了冷,躺一下自然會好的,想魚肝油丸吃下去沒有關係,便說:「你們先用早點罷,我來服侍孫小姐吃藥。」

  辛楣鴻漸都避嫌疑,不願意李梅亭說他們冒他的功,真吃早點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藥,討杯開水;孫小姐懶得張眼,隨他擺布嚥了下去。鴻漸吃完早點,去看孫小姐,只聞著一陣魚腥,想她又吐了,怎會有這樣怪味兒,正想問她,忽見她兩頰全是濕的,一部分淚水從緊閉的眼梢裏流過耳邊,滴濕枕頭。鴻漸慌得手足無措,彷彿無意中撞破了自己不該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訴辛楣。

  辛楣也想這種哭是不許給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問長問短。兩人參考生平關於女人的全部學問,來解釋她為什麼哭。結果英雄所見略同,說她的哭大半由於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辭家,半途生病,舉目無親,自然要哭。兩人因為她哭得不敢出聲,尤其可憐她,都說要待她好一點,輕輕走去看她。她像睡著了,臉上淚漬和灰塵,結成幾道黑痕;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只像清明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從界化隴到邵陽這四五天裏,他們的旅行順溜得像緞子,他們把新發現的真理掛在嘴上說:「錢是非有不可的。」邵陽到學校全是山路,得換坐轎子。他們公共汽車坐膩了,換新鮮坐轎子,喜歡得很。坐了一會,才知道比汽車更難受,腳趾先凍得痛,寧可下轎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嶇繚繞,走不盡的山和田,好像時間已經遺忘了這條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時間彷彿把他們收回去了,山霧漸起,陰轉為昏,昏凝為黑,黑得濃厚的一塊,就是他們今晚投宿的小村子。進了火鋪,轎夫和挑夫們生起火來,大家圍著取暖,一面燒菜做飯。火鋪裏晚上不點燈,把一長片木柴燒著了一頭,插在泥堆上,苗條的火焰搖擺伸縮,屋子裏東西的影子跟著活了。辛楣等睡在一個統間裏,沒有床鋪,只是五疊乾草。他們倒寧可睡稻草,勝於旅館裏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圖,或像肺病人的前胸。

  鴻漸倦極,迷迷糊糊要睡,心終放不平穩,睡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彷彿兩半窗帘要接縫了,忽然拉鏈梗住,還漏進一線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夢深處一個小聲音帶哭嚷道:「別壓住我的紅棉襖!別壓住我的紅棉襖!」鴻漸本能地身子滾開,意識跳躍似的清醒過來,頭邊一聲嘆息,輕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嚇得汗毛直豎,黑暗裏什麼都瞧不見,想劃根火柴,又怕真照見了什麼東西,辛楣正打鼾,遠處一條狗在叫。

  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見鬼,又神經鬆懈要睡,似乎有什麼力量拒絕他睡,把他的身心撐起,撐起,不讓他安頓下去,半睡半醒間靉靆地感到醒的時候,一個人是輕鬆懸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掙扎著,他聽鄰近孫小姐呼吸顫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耳邊清清楚楚地一聲嘆息,彷彿工作完畢的嘆口氣,鴻漸頭一側,躲避那張嘆氣的嘴,喉舌都給恐怖乾結住了,叫不出「誰呀」兩字,只怕那張嘴會湊耳朵告訴自己他是誰,忙把被蒙著頭,心跳得像胸膛裏容不下。隔被聽見辛楣睡覺中咬牙,這聲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覺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頭來,一件東西從他頭邊跑過,一陣老鼠叫。他劃根火柴,那神經質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見錶上正是十二點鐘。孫小姐給火光耀醒翻身,鴻漸問她是不是夢魘,孫小姐告訴他,她夢裏像有一雙小孩子的手推開她的身體,不許她睡。鴻漸也說了自己的印象,勸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點鐘,轎夫們淘米煮飯。鴻漸和孫小姐兩人下半夜都沒有睡,也跟著起來,到屋外呼吸新鮮空氣。才發現這屋背後全是墳,看來這屋就是剷平墳墓造的。火鋪屋後不遠矗立一個破門框子,屋身燒掉了,只剩這個進出口,兩扇門也給人搬走了。鴻漸指著那些土饅頭問:「孫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孫小姐自從夢魘以後,跟鴻漸熟多了,笑說:「這話很難回答。有時候,我相信有鬼;有時候,我決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覺得鬼真可怕。可是這時候雖然四周圍全是墳墓,我又覺得鬼絕對沒有這東西了。」鴻漸道:「這意思很新鮮。鬼的存在的確有時間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沒有。」

  孫小姐道:「你說你聽見的聲音像小孩子的,我夢裏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這太怪了。」鴻漸道:「也許我們睡的地方本來是小孩子的墳,你看這些墳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孫小姐天真地問:「為什麼鬼不長大的?小孩子死了幾十年還是小孩子?」鴻漸道:「這就是生離死別比百年團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會長大,不見了好久的朋友,在我們的心目裏,還是當年的丰采,儘管我們自己已經老了──喂,辛楣。」

  辛楣呵呵大笑道:「你們兩人一清早到這鬼窩裏來談些什麼?」兩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訴他,他冷笑道:「你們兩人真是魂夢相通,了不得!我一點沒感覺什麼;當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訪的──轎夫說今天下午可以到學校了。」

  方鴻漸在轎子裏想,今天到學校了,不知是什麼樣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適才火鋪屋後那個破門倒是好象徵。好像個進口,背後藏著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麼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撇下一切希望罷,你們這些進來的人!」雖然這麼說,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和希冀,像火爐上燒滾的水,勃勃地掀動壺蓋。只嫌轎子走得不爽氣,寧可下了轎自己走。辛楣也給鼓動得在轎子裏坐不定,下轎走著,說:「鴻漸,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經驗。總算功德圓滿,取經到了西天,至少以後跟李梅亭、顧爾謙可以敬而遠之了。李梅亭不用說,顧爾謙脅肩諂笑的醜態,也真叫人吃不消。」

  鴻漸道:「我發現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咱們以後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們這種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且慢,你聽我說──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應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你這話為什麼不跟曹元朗夫婦去講?」

  「我這句話是專為你講的,sorry。孫小姐經過這次旅行並不使你討厭罷?」辛楣說著,回頭望望孫小姐的轎子,轉過臉來,呵呵大笑。

  「別胡鬧。我問你,你經過這次旅行,對我的感想怎麼樣?覺得我討厭不討厭?」

  「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鴻漸想不到辛楣會這樣乾脆的回答,氣得只好苦笑。興致掃盡,靜默地走了幾步,向辛楣一揮手說:「我坐轎子去了。」上了轎子,悶悶不樂,不懂為什麼說話坦白算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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