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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六章

  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是位老科學家。這「老」字的位置非常為難,可以形容科學,也可以形容科學家。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不大相同;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將來國語文法發展完備,總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開「老的科學家」和「老科學的家」,或者說「科學老家」和「老科學家」。現在還早得很呢,不妨籠統稱呼。高校長肥而結實的臉像沒發酵的黃麵粉饅頭,「饞嘴的時間」(Edax Vetustas)咬也咬不動他,一條牙齒印或皺紋都沒有。假使一個犯校規的女學生長得很漂亮,高校長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認錯,也許會不盡本於教育精神地從寬處分。

  這證明這位科學家還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國研究昆蟲學的;想來二十年前的昆蟲都進化成為大學師生了,所以請他來表率多士。他在大學校長裏,還是前途無量的人。大學校長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兩類。文科出身的人輕易做不到這位子的。做到了也不以為榮,準是幹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優則學,借詩書之澤,弦誦之聲來休養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中國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學的國家,沒有旁的國度肯這樣給科學家大官做的。外國科學進步,中國科學家進爵。

  在國外,研究人情的學問始終跟研究物理的學問分歧;而在中國,只要你知道水電,土木,機械,動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這是「自然齊一律」最大的勝利。理科出身的人當個把校長,不過是政治生涯的開始;從前大學之道在治國平天下,現在治國平天下在大學之道,並且是條坦道大道。對於第一類,大學是張休息的靠椅;對於第二類,它是個培養的搖籃──只要他小心別搖擺得睡熟了。

  高松年發奮辦公,親兼教務長,精明得真是睡覺還睜著眼睛,戴著眼鏡,做夢都不含糊的。搖籃也挑選得很好,在平成縣鄉下一個本地財主家的花園裏,面溪背山。這鄉鎮絕非戰略上必爭之地,日本人唯一豪爽不吝惜的東西──炸彈──也不會浪費在這地方。所以,離開學校不到半里的鎮上,一天繁榮似一天,照相鋪,飯店,浴室,戲院,警察局,中小學校,一應俱全。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籌備學校,重慶幾個老朋友為他餞行,席上說起國內大學多而教授少,新辦尚未成名的學校,地方偏僻,怕請不到名教授。

  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跟諸位不同。名教授當然很好,可是因為他的名望,學校沾著他的光,他並不倚仗學校裏的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氣,他不會全副精神為學校服務,更不會絕對服從當局的指揮。萬一他鬧彆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學生又要借題目麻煩。我以為學校不但造就學生,並且應該造就教授。找到一批沒有名望的人來,他們要借學校的光,他們要靠學校才有地位,而學校並非非有他們不可,這種人才真能跟學校合為一體,真肯出力為公家做事。學校也是個機關,機關當然需要科學管理,在健全的機關裏,決沒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個個分子。所以,找教授並非難事。」大家聽了,傾倒不已。

  高松年事先並沒有這番意見,臨時信口胡扯一陣。經朋友們這樣一恭維,他漸漸相信這真是至理名言,也對自己傾倒不已。他從此動不動就發表這段議論,還加上個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學的,學校也是個有機體,教職員之於學校,應當像細胞之於有機體──」這段至理名言更變而為科學定律了。

  虧得這一條科學定律,李梅亭,顧爾謙,還有方鴻漸會榮任教授。他們那天下午兩點多到學校。高松年聞訊匆匆到教員宿舍裏應酬一下,回到辦公室,一月來的心事不能再擱在一邊不想了。自從長沙危急,聘好的教授裏十個倒有九個打電報來託故解約,七零八落,開不出班,幸而學生也受戰事影響,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來就是四個教授,軍容大振,向部裏報上去也體面些。只是怎樣對李梅亭和方鴻漸解釋呢?部裏汪次長介紹汪處厚來當中國文學系主任,自己早寫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處厚是汪次長的伯父,論資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時候給教授陸續辭聘的電報嚇昏了頭,怕上海這批人會半路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汪次長。

  汪處厚這人不好打發,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總講得開,就怕他的脾氣難對付,難對付!這姓方的青年人是容易對付的。他是趙辛楣的來頭,辛楣最初不肯來,介紹了他,說他是留學德國的博士,真糊塗透頂!他自己開來的學歷,並沒有學位,只是個各國遊蕩的「遊學生」,並且並非學政治的,聘他當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漸升,年輕人做事不應該爬得太高,這話可以叫辛楣對他說。

  為難的還是李梅亭──無論如何,他千辛萬苦來了,決不會一翻臉就走的;來得困難,去也沒那麼容易,空口允許他些好處就是了。他從私立學校一跳而進國立學校,還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總要有良心。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別去想它,今天──今天晚上還有警察局長的晚飯呢。這晚飯是照例應酬,小鄉鎮上的盛饌,反來覆去,只有那幾樣,高松年也吃膩了。可是這時候四點鐘已過,肚子有點餓,所以想到晚飯,嘴裏一陣潮濕。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一個波浪裏的水打到岸邊,就四面濺開。可是鴻漸們四個男人,當天還一起到鎮上去理髮洗澡。回校只見告白板上貼著粉紅紙的布告,說中國文學系同學今晚七時半在聯誼室舉行茶會,歡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歡喜得直說:「討厭,討厭!我累得很,今天還想早點睡呢!這些孩子熱心得不懂道理,趙先生,他們消息真靈呀!」

  辛楣道:「豈有此理!政治系學生為什麼不開會歡迎我呀?」

  梅亭道:「忙什麼?今天的歡迎會,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寧可睡覺的。」

  顧爾謙點頭嘆道:「念中國書的人,畢竟知禮,我想旁系的學生決不會這樣尊師重道的。」說完笑瞇瞇地望著李梅亭,這時候,上帝會懊悔沒在人身上添一條能搖的狗尾巴,因此減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鴻漸道:「你們都什麼系,什麼系,我還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長給我的電報沒說明白。」

  辛楣忙說:「那沒有關係。你可以教哲學,教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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