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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鴻漸餓得睡不熟,身子像沒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幾乎腹背相貼,才領略出法國人所謂「長而慢得像沒有麵包吃的日子(Long Commeum Jour Sans Pain)」還不夠親切;長得像沒有麵包吃的日子,長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沒有麵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樣漫漫難度。東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氣死我了,夢裏都沒有東西吃,別說醒的時候了。」他做夢在「都會飯店」的Grill Room裏吃中飯,點了漢Hamburger跟Feman Cake,老等不來,就餓醒了。

  鴻漸道:「請你不要說了,說得我更餓了。你這小氣傢伙,夢裏吃東西有我沒有?」辛楣笑道:「我來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沒有吃到!現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給你吃,你也不會嫌了罷!」鴻漸道:「李梅亭沒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麵醬、椒鹽──」辛楣笑裏帶呻吟:「餓的時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傢伙!這餓像有牙齒似的從裏面咬出來,啊呀呀──」鴻漸道:「愈躺愈受罪,我起來了。上街蹓躂一下,活動活動,可以忘掉餓。早晨街上清靜,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

  辛楣道:「要不得!新鮮空氣是開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討苦吃。我省了氣力還要上教育局呢。我勸你──」說著又笑得嚷痛──「你別上毛廁,熬住了,留點東西維持肚子。」鴻漸出門前,辛楣問他要一大杯水喝了充實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轉側身體裏就有波濤洶湧的聲音。鴻漸拿了些公賬裏的餘錢,準備買代替早餐的帶殼花生回來,辛楣警告他不許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彷彿縮在被裏的人面,還沒露出來,賣花生的雜貨鋪也關著門。

  鴻漸走前幾步,聞到一陣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極喝水似的吸著,饑餓立刻把腸胃加緊地抽。烤山薯這東西,本來像中國諺語裏的私情男女,「偷著不如偷不著,」香味比滋味好;你聞的時候,覺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過爾爾。鴻漸看見一個烤山薯的攤子,想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買它罷。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這個攤子的生意,衣服體態活像李梅亭;仔細一瞧,不是他是誰,買了山薯臉對著牆壁在吃呢。鴻漸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裏躲了。等他去後,鴻漸才買了些回去,進旅館時,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櫃或伙計的勢利眼裏,給他們看破了寒窘,催算賬,趕搬場。

  辛楣見是烤山薯,大讚鴻漸的採辦本領,鴻漸把適才的事告訴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沒把錢全交出來。他慌慌張張地偷吃,別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嚨,而且滾熱的,真虧他!」孫小姐李先生顧先生來了,都說:「咦!怎麼找到這東西?妙得很!」

  顧先生跟著上教育局,說添個人,聲勢壯些。鴻漸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幾天不梳頭剃鬍子,臉像刺蝟頭髮像準備母雞在裏面孵蛋,不許他去。近中午,孫小姐道:「他們還不回來,不知道有希望沒有?」鴻漸道:「這時候不回來,我想也許事情妥了。假如乾脆拒絕了,他們早會回來,教育局路又不遠。」辛楣到旅館,喝了半壺水,喘口氣,大罵那教育局長是糊塗雞子兒,李顧也說「豈有此理」。

  原來那局長到局很遲,好容易來了,還不就見,接見時口風比裝食品的洋鐵罐還緊,不但不肯作保,並且懷疑他們是騙子,兩個指頭拈著李梅亭的片子彷彿是撿的垃圾,眼睛瞟著片子上的字說:「我是老上海,上海灘上什麼玩意兒全懂,這種新聞學校都是掛空頭招牌的──諸位不要誤會,我是論個大概。『國立三閭大學』?這名字生得很,我從來沒聽見過。新立的?那我也該知道呀!」可憐他們這天飯都不敢多吃,吃的飯並不能使他們不餓,只滋養栽培了餓,使餓在他們身體裏長存,而他們不至於餓死了不再餓。辛楣道:「這樣下去,錢到手的時候,我們全死了,只能買棺材下殮了。」

  顧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們兩位路上看見那『婦女協會』沒有?我看見的。我想女人心腸軟,請孫小姐去走一趟,也許有點門路──這當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孫小姐一諾無辭道:「我這時候就去。」辛楣滿臉不好意思,望著孫小姐道:「這怎麼行?你父親把你交託給我的,我事做不好,怎麼拖累你?」孫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經承趙先生照應──」

  辛楣不願意聽她感謝自己,忙說:「好,你試一試罷,希望你運氣比我們好。」孫小姐到婦女協會沒碰見人,說明早再去。鴻漸應用心理學的知識,道:「再去碰見人也沒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氣。叫女人去求女人,準碰釘子。」辛楣因為旅館章程是三天一清賬,發愁明天付不出錢,李先生豪爽地說:「假使明天還沒有辦法,而旅館逼錢,我賣掉藥得了。」

  明天孫小姐去了不到一個鐘點,就帶一個灰布裝的女同志回來。在她房裏嘰嘰咕咕了一會兒,孫小姐出來請辛楣等進去。那女同志正細看孫小姐的畢業文憑──上面有孫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孫小姐一一介紹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肅然起敬,說她有個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幫些忙,她下半天來給回音。大家千恩萬謝,又不敢留她吃飯,恭送出門時,孫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親熱。吃那頓中飯的時候,孫小姐給她的旅伴們恭維得臉像東方初出的太陽。

  直到下午五點鐘,那女同志影蹤全無,大家又餓又急,問了孫小姐好幾次,也問不出個道理。鴻漸覺得冥冥中有個預兆,這錢是拿不到的了,不乾不脆地拖下去,有勁使不出來,彷彿要把轉動彈簧門碰上似的無處用力。晚上八點鐘,大家等得心都發霉,安定地絕望,索性不再等了,準備睡覺。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詩人「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妙句,忽然光顧,五個人歡喜得像遇見久別的情人,親熱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每問句話,大家慇勤搶答,引得他把手一攔道:「一個人講話夠了。」

  他向孫小姐要了文憑,細細把照相跟孫小姐本人認著,孫小姐微微疑心他不是對照相,是在鑒賞自己,倒難為情起來。他又盤問趙辛楣一下,怪他們不帶隨身證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說了些好話,他才態度和緩,說他並非猜疑很願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義鋪保,是否有效,教他們先向銀行問明白了,通知他再蓋章。所以他們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銀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還覺得餓,彷彿餓宣告獨立,具體化了,跟身子分開似的。

  兩天後,他們領到錢;旅館與銀行間這條路徑,他們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腳而能自身來回了。銀行裏還交給他們一個高松年新拍來的電報,請他們放心到學校,長沙戰事並無影響。那天晚上,他們借酬謝和慶祝為名,請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館子放量大吃一頓。顧先生三杯酒下肚,嘻開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燦爛,酒烘得發亮的臉探海燈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們這位李先生離開上海的時候,曾經算過命,說有貴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見了你們兩位,萍水相逢,做我們的保人,兩位將來大富大貴,未可限量──趙先生,李先生,咱們五個人恭敬他們兩位一杯,孫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

  孫小姐滿以為「貴人」指的自己,早低著頭,一陣紅的消息在臉上透漏,後來聽見這話全不相干,這紅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氣,沒成暈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雖然是民主國家的公民,知道民為貴的道理,可是受了這封建思想的恭維,也快樂得兩張酒臉像怒放的紅花。辛楣頑皮道:「要講貴人,咱們孫小姐也是貴人,沒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說完,就敬孫小姐酒。鴻漸道:「我最慚愧了,這次我什麼事都沒有做,真是飯桶。」

  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貴人,坐在旅館裏動也不動,我們替他跑腿。辛楣,咱們雖然一無結果,跑是跑得夠苦的,啊?」當晚臨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鴻漸,你看那位女同志長得真醜,喝了酒更嚇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愛她。」鴻漸道:「我知道她難看,可是因為她是我們的恩人,我不忍細看她。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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