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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辛楣瞧他們倆沒位子坐,笑說:「虧得昨天鬧翻了,否則這時候還要讓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說得有意義地重,李梅亭臉紅了,大家忍著笑。那寡婦遠遠地望著孫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馬的瞪眼向人請求,因為眼睛就是不會說話的動物的舌頭。孫小姐心軟了,低頭不看,可是覺得坐著不安,直到車開,偷眼望見那寡婦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車下午到寧都。辛楣們忙著領行李,大家一點,還有兩件沒運來,同聲說:「晦氣!這一等不知道又是幾天。」心裏都擔憂著錢。上車站對面的旅館一問,只剩兩間雙鋪房了。辛楣道:「這哪裏行?孫小姐一個人一間房,單鋪的就夠了,我們四個人,要有兩間房。」孫小姐不躊躇說:「我沒有關係,在趙先生方先生房裏添張竹鋪得了,不省事省錢麼?」看了房間,擱了東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賬,大家說晚飯只能將就吃些東西了,正要叫伙計,忽然一間房裏連嚷:「伙計!伙計!」帶咳帶嗆,正是那寡婦的聲音,跟著大吵起來。仔細一聽,那寡婦叫了旅館裏的飯,吃不到幾筷菜就噁心,這時候才知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這粗貨,沒理會味道,一口氣吞了兩碗飯,連飯連菜吐個乾淨,「隔夜吃的飯都吐出來了!」寡婦如是說,彷彿那頓在南城吃的飯該帶到桂林去的。

  李梅亭拍手說:「真是天罰他,瞧這渾蛋還要撒野不撒野。這旅館裏的飯不必請教了,他們倆已經替咱們做了試驗品。」五人出旅館的時候,寡婦房門大開,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吐,伙計一手拿杯開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嘔吐跟打呵欠一樣,有傳染性的。尤其暈船的時候,看不得人家嘔。」孫小姐彎著含笑的眼睛說:「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經的藥,送一片給她,她準──」李梅亭在街上裝腔跳嚷道:「孫小姐,你真壞!你也來開我的玩笑。我告訴你的趙叔叔。」

  晚上為誰睡竹榻的問題,辛楣等三人又謙讓了一陣。孫小姐給辛楣和鴻漸強逼著睡床,好像這不是女人應享的權利,而是她應盡的義務。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結果鴻漸睡了竹榻,剛夾在兩床之間,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來覆去,又拘謹得動都不敢動。不多時,他聽辛楣呼吸均勻,料已睡熟,想便宜了這傢伙,自己倒在這兩張不掛帳子的床中間,做了個屏風,替他隔離孫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燈太亮,忍了好一會,熬不住了,輕輕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滅燈再睡。沿床裏挨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孫小姐,只見睡眠把她的臉洗濯得明淨滋潤,一堆散髮不知怎樣會覆在她臉上,使她臉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髮梢跟著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臉癢,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燈光裏她睫毛彷彿微動,鴻漸一跳,想也許自己眼錯,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著不動的臉像在泛紅。慌忙吹滅了燈,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賬房的櫃台上看見昨天的報,第一道消息就是長沙燒成白地,嚇得聲音都遺失了,一分鐘後才找回來,說得出話。大家焦急得沒工夫覺得餓,倒省了一頓早點。鴻漸毫沒主意,但彷彿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跟著人走,總有辦法。李梅亭唉聲嘆氣道:「倒楣!這一次出門,真是倒足了楣!上海好幾處留我的留我,請我的請我,我鬼迷昏了頭,卻不過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許多苦,還要半途而廢,走回頭路!這筆賬向誰去算?」辛楣道:「要走回頭路也沒有錢。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領了學校匯款再看情形,現在不用計劃得太早。」大家吐口氣,放了心。

  顧爾謙忽然聰明地說:「假如學校款子沒有匯,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煩地同聲說他過慮,可是意識裏都給他這話喚起了響應,彼此舉的理由,倒不是駁斥顧爾謙,而是安慰自己。顧爾謙忙想收回那句話,彷彿給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縮進洞,道:「我也知道這事不可能,我說一聲罷了。」鴻漸道:「我想這問題容易解決。我們先去一個人。吉安有錢,就打電報叫大家去;吉安沒有錢,也省得五個人全去撲個空,白費了許多車錢。」

  辛楣道:「著呀!咱們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領錢的領錢,行動靈活點,別大家拚在一起老等。這錢是匯給我的,我帶了行李先上吉安,鴻漸陪我走,多個幫手。」

  孫小姐溫柔而堅決道:「我也跟趙先生走,我行李也來了。」

  李梅亭尖利地給辛楣一個X光的透視道:「好,只剩我跟顧先生。可是我們的錢都充了公了,你們分多少錢給我們?」

  顧爾謙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們去,在這兒住下去沒有意義。」

  李梅亭臉上升火道:「你們全去了,撇下我一個人,好!我無所謂。什麼『同舟共濟』!事到臨頭,還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說老實話,你們到吉安領了錢,乾脆一個子兒不給我得了,難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裏的藥要在內地賣千把塊錢,很容易的事。你們瞧我討飯也討到了上海。」

  辛楣詫異說:「咦!李先生,你怎麼誤會到這個地步!」

  顧爾謙撫慰地說:「梅亭先生,我決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麼辦?我一個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總不疑心我會吞滅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說完加以一笑,減低語意的嚴重,可是這笑生硬倔強宛如乾漿糊黏上去的。

  李梅亭搖手連連道:「笑話!笑話!我也決不是以『小人之心』推測人的──」鴻漸自言自語道:「還說不是。」──「我覺得方先生的提議不切實際──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說話一向直率的。譬如趙先生,你一個人到吉安領了錢,還是向前進呢?向後轉呢?你一個人作不了主,還要大家就地打聽消息共同決定的──」鴻漸接嘴道:「所以我們四個人先去呀。服從大多數的決定,我們不是大多數麼?」李梅亭說不出話,趙顧兩人忙勸開了,說:「大家患難之交,一致行動。」

  午飯後,鴻漸回到房裏,埋怨辛楣太軟,處處讓著李梅亭:「你這委曲求全的氣量真不痛快!做領袖有時也得下辣手。」孫小姐笑道:「我那時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兩人睜了眼,我看著你,你看著我,氣呼呼的,真好玩兒!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鴻漸笑道:「糟糕!醜態全落在你眼裏了。我並不想吞他,李梅亭這種東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並且我氣呼呼了沒有?好像我沒有呀。」孫小姐道:「李先生是嘴裏的熱氣,你是鼻子裏的冷氣。」辛楣在孫小姐背後朝鴻漸翻白眼兒伸舌頭。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們都恨汽車又笨又慢,把他們躍躍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時又怕到了吉安一場空,願意這車走下去,走下去,永遠在開動,永遠不到達,替希望留著一線生機。住定旅館以後,一算只剩十來塊錢,笑說:「不要緊,一會兒就富了。」向旅館賬房打聽,知道銀行怕空襲,下午四點鐘後才開門,這時候正辦公。五個人上銀行,一路留心有沒有好館子,因為好久沒痛快吃了。銀行裏辦事人說,錢來了好幾天了,給他們一張表格去填。辛楣向辦事人討過一支毛筆來填寫,李顧兩位左右夾著他,怕他不會寫字似的。這支筆寫禿了頭,需要蘸的是生髮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寫一堆墨,李顧看得滿心不以為然。

  那辦事人說:「這筆不好寫,你帶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鋪保蓋圖章──可是,我告訴你,旅館不能當鋪保的。」這把五人嚇壞了,跟辦事員講了許多好話,說人地生疏,鋪保無從找起,可否通融一下。辦事員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辦,得照章程做,勸他們先去找。大家出了銀行,大罵這章程不通,罵完了,又互相安慰說:「無論如何,錢是來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幾顆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壺冷淡的茶,同出門找本地教育機關去了。

  下午兩點多鐘,兩人回來,垂頭氣喪,精疲力盡,說中小學校全疏散下鄉,什麼人都沒找到,「吃了飯再說罷,你們也餓暈了。」幾口飯吃下肚,五人精神頓振,忽想起那銀行辦事員倒很客氣,聽他口氣,好像真找不到鋪保,錢也許就給了,晚上去跟他軟商量罷。到五點鐘,孫小姐留在旅館,四人又到銀行。昨天那辦事員早忘記他們是誰了,問明白之後,依然要鋪保,教他們到教育局去想辦法,他聽說教育局沒有搬走。大家回旅館後,省錢,不吃東西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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