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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方遯翁為了三媳婦的病,對家庭醫藥大起研究的興趣。他在上海,門上冷落,不比從前居鄉的時候。同鄉一位庸醫是他鄰居,仰慕他的名望,殺人有暇,偶來陪他閒談。這位庸醫在本鄉真的是「三世行醫,一方盡知」,總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強,沒給他祖父父親醫絕了種,把四方剩了三方。方遯翁正如一切老輩讀書人,自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懂得醫藥。那庸醫以為他廣通聲氣,希望他介紹生意,免不了灌他幾回迷湯。這迷湯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遯翁的迷湯量素來不大,給他灌得酒醉似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婦可以供給他做試驗品,他便開了不少方子。

  三奶奶覺得公公和鄰居醫生的藥吃了無效,和丈夫吵,要去請教西醫。遯翁知道了這事,心裏先不高興,聽說西醫斷定媳婦不是病,還不高興險的要發作起來。可是西醫說她有孕,是個喜訊,自己不好生氣,只得隱忍,另想方法來挽回自己醫道的體面,洗滌中國醫學的恥辱。方老太太帶鴻漸進他臥室,他書桌上正攤著《鏡花緣》和商務印書館第十版的《增廣校正驗方新編》,他想把《鏡花緣》裏的奇方摘錄在《驗方新編》的空白上。

  遯翁看見兒子,便道:「你來了,我正要叫你來,跟你說話。你有個把月沒來了,家裏也該常來走走。我做父親的太放縱你們了,你們全不知道規矩禮節──」翻著《驗方新編》對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婦既然有喜,我想這張方子她用得著。每天兩次,每次豆腐皮一張,不要切碎,醬油麻油沖湯吞服。這東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飯,最好沒有,二媳婦也不妨照辦。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裏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將來不致難產,你把這方子給她們看看。不要去,聽我跟鴻漸講話──鴻漸,你近三十歲的人了,自己該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們背時的老古董來多嘴。可是──娘,咱們再不管教兒子,人家要代咱們管教他了,咱們不能丟這個臉,對不對──你丈母早晨來個電話,說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鬧,你不要辯,我不是糊塗人,並不全相信她──」

  遯翁對兒子伸著左手,掌心向下,一個壓止他申辯的信號──「可是你一定有行跡不檢的地方,落在她眼裏。你這年齡自然規規矩矩地結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時姑息著你,以後一切還是我來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罷,免得討人家厭,同時好有我來管教你。家裏粗茶淡飯的苦生活,你也應該過過;年輕人就貪舒服,骨頭鬆了,一世沒有出息。」

  方鴻漸羞憤頭上,幾十句話同時湧到嘴邊,只掙扎出來:「我是想明天搬回來,我丈母在發神經病,她最愛無事生風,真混帳──」

  遯翁怫然道:「你這態度就不對,我看你愈變愈野蠻無禮了。就算她言之過甚,也是她做長輩的一片好意,你們這些年輕人──」方遯翁話裏留下空白,表示世間無字能形容那些可惡無禮的年輕人。

  方老太太瞧鴻漸臉色難看,怕父子倆鬥口,忙怯懦地、狡猾地問兒子道:「那位蘇小姐怎麼樣了?只要你真喜歡她,爸爸和我總照著你意思辦,只要你稱心。」

  方鴻漸禁不住臉紅道:「我和她早不往來了。」

  這臉紅逃不過老夫婦的觀察,彼此做個眼色,遯翁徹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鬧翻了?這也是少年男女間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雙方心裏都已經懊悔了,面子上還負氣誰也不理誰。我講得對不對?這時候要有個第三者,出來轉圜。你不肯受委屈認錯,只有我老頭子出面做和事佬,給她封宛轉的信,她準買我面子。」遯翁笑容和語氣裏的頑皮,笨重得可以壓坍樓板。

  鴻漸寧可父親生氣,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說道:「她早和人訂婚了。」

  老夫婦眼色裏的含意愈深了。遯翁肅然改容道:「那麼,你是──是所謂『失戀』了。唔,那也犯不著糟蹋自己呀!日子長著呢。」遯翁不但饒赦,而且憐惜遭受女人欺侮的這個兒子了。

  鴻漸更局促了。不錯,自己是「失戀」──這兩個字在父親嘴裏,生澀拗口得──可是,並非為了蘇文紈。父母的同情施錯了地方,彷彿身上受傷有創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處去敷藥包布。要不要訴他們唐小姐的事?他們決不會了解,說不定父親就會大筆一揮,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會鬧這種笑話的。鴻漸支吾掩飾了兩句,把電報給遯翁看了。不出所料,周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邊。遯翁說,這才是留學生幹的事,比做小銀行職員混飯強多了;平成那地方確偏僻些,可是「咱們方家在自由區該有個人,我和後方可以通通聲氣,我自從地方淪陷後一切行動,你可以進去向有關方面講講。」

  過一會,遯翁又說:「你將來應該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給我,並不是我要你的錢,是訓練你對父母的責任心,你兩個兄弟都分擔家裏開銷的。」吃晚飯桌上,遯翁夫婦顯然偏袒兒子了,怪周家小氣,容不下人,要藉口攆走鴻漸:「商人終是商人,他們看咱們方家現在失勢了。這種鄙吝勢利的暴發戶,咱們不希罕和他們做親家。」二老議決鴻漸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訪問周太太的病,替鴻漸謝打擾,好把行李帶走。

  鴻漸吃完晚飯,不願意就到周家,便一個人去看電影。電影散場,又延宕了一會,料想周經理夫婦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進臥室,就見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法教科書,書裏夾著字條:「鴻漸哥:我等不及你了,要去睡覺了。文法練習第三十四到三十八,請你快快一做。還有國文自由命題一篇,隨便做二百字,肯做三百字更好,馬馬虎虎,文章不要太好。明天要交卷也。Thank You Very Much。」書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時消閒吃的。

  鴻漸哼了一聲,把箱子整理好,朦朧略睡,一清早離開周家。周太太其實當天下午就後悔,感覺到勝利的空虛了,只等鴻漸低聲下氣來賠罪,就肯收回一切成命。明早發現鴻漸不告而別,兒子又在大跳大罵要逃一天學,她氣得嘮叨不了,方老太太來時,險的客串「探親相罵」。午飯時,點金銀行差人把鴻漸四個月薪水送到方家;方遯翁代兒子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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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此句英文為感謝、多謝之意。

  方鴻漸住在家裏,無聊得很。他天天代父親寫信、抄藥方,一有空,便上街蹓躂。每出門,心裏總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車子裏,在電影院門口,會意外碰見唐小姐。碰見了怎樣呢?有時理想自己的冷淡、驕傲,對她視若無睹,使她受不了。有時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鎮靜,挑釁地多禮,對她客氣招呼,她倒窘得不知所措。有時他的想像力愈雄厚了,跟一個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勾手同行,忽與尚無男友的唐小姐劈面相逢;可是,只要唐小姐有傷心絕望的表示,自己立刻甩了那女人來和她言歸於好。理想裏的唐小姐時而罵自己「殘忍」,時而強抑情感,別轉了臉,不讓睫毛上眼淚給自己看見。

  家裏住近十天,已過端午,三閭大學毫無音信,鴻漸開始焦急。一天清早,專差送封信來,是趙辛楣寫的,說昨天到點金銀行相訪未晤,今天下午四時後有暇請來舍一談,要事面告。又說:「以往之事,皆出誤會,望勿介意。」頂奇怪的是稱自己為:「鴻漸同情兄。」鴻漸看後,疑團百出。想現在趙辛楣娶定蘇小姐了,還來找自己幹嗎,終不會請去當他們結婚的儐相。等一會,報紙來了,三奶奶搶著看,忽然問:「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蘇文紈?」鴻漸恨自己臉紅,知道三奶奶興趣濃厚地注視自己的臉,含糊反問她什麼。三奶奶指報紙上一條啟事給他看,是蘇鴻業、曹元真兩人具名登的,要讀報者知道姓蘇的女兒和姓曹的兄弟今天訂婚。

  鴻漸驚異得忍不住叫「咦」!想來這就是趙辛楣信上所說的「要事」了。蘇小姐會嫁給曹元朗,女人傻起來真沒有底的!可憐的是趙辛楣。他沒知道,蘇小姐應允曹元朗以後,也說:「趙辛楣真可憐,他要怨我忍心了。」曹詩人高興頭上,平時對女人心理的細膩了解忘掉個乾淨,冒失地說:「那不用愁,他會另找到對象。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樣快樂,願意他也快快戀愛成功。」

  蘇小姐沉著臉不響,曹元朗才省悟話說錯了。一向致力新詩,沒留心到元微之的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後悔不及。蘇小姐當然以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輕易賞識旁的女人?她不嫁趙辛楣,可是她潛意識底,也許要趙辛楣從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補。曹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詩送來,一以志喜,二以補過。這詩的大意表示了破除財產私有的理想,說他身心一切都與蘇小姐共有。他情感熱烈,在初夏的驕陽下又多跑了幾次,頭上正生著兩個小癤,臉上起了一層紅疙瘩,這些當然也跟蘇小姐共有的。

  方鴻漸準五點鐘找到趙辛楣住的洋式公寓,沒進門就聽見公寓裏好幾家正開無線電,播送風行一時的《春之戀歌》,空氣給那位萬眾傾倒的國產女明星的尖聲撕割得七零八落──

  春天,春天怎麼還不來?
  我心裏的花兒早已開!
  唉!!!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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