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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只可恨這篇好談話一講出口全彆扭了,自己先發了慌,態度局促,鴻漸那混小子一張沒好氣挨打嘴巴的臉,好好給他面子下臺,他偏願意抓破了面子頂撞自己,真不識抬舉,莫怪太太要厭惡他。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心裏,像喉嚨裏咳不出來的黏痰,攪得奇癢難搔。周經理象徵地咳一聲無謂的嗽,清清嗓子。鴻漸這孩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方才聽太太說,新近請人為他評命,命硬得很,婚姻不會到頭,淑英沒過門就給他剋死了!現在正交著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干係。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著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嘆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業信件,一面捺電鈴。

  方鴻漸不願意臉上的羞憤給同僚們看見,一口氣跑出了銀行。心裏咒罵著周太太,今天的事準是她挑撥出來的,周經理那種全聽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夠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裏興風作浪,自忖並沒有開罪她什麼呀!不過,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們要他走,他就走,決不留連,也不屑跟他們計較是非。本來還想買點她愛吃的東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討她喜歡呢!她知道了蘇小姐和自己往來,就改變態度,常說討厭話。

  效成對自己本無好感,好像為他補習就該做他的槍手的,學校裏的功課全要帶回家來代做,自己不答應,他就恨。並且那小鬼愛管閒事,虧得防範周密,來往信札沒落在他手裏。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車夫來取信,她起了什麼疑心,可是她犯不著發那麼大的脾氣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運氣壞就壞個徹底,壞個痛快。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失業,失戀以致失業,真是摔了仰天交還會跌破鼻子!「沒興一齊來」,來就是了,索性讓運氣壞得它一個無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親母親那兒擠幾天再說,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竄回家。不過向家裏承認給人攆回來,臉上怎下得去?這兩天來,人都氣笨了,後腦裏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圓滿的遮羞方式,好教家裏人不猜疑自己為什麼突然要回家過不舒服的日子。

  三閭大學的電報,家裏還沒知道,報告了父親母親,準使他們高興,他們高興頭上也許心氣寬和,不會細密地追究盤問。自己也懶得再想了,依仗這一個好消息,硬著頭皮回家去相機說話。跟家裏講明白了,盤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見周經理夫婦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別,反正自己無面目見周經理周太太,周經理周太太也無面目見自己,這倒省了不少麻煩。搬回家也不會多住,只等三閭大學旅費匯來,便找幾個伴侶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銀行去,樂得逍遙幾天,享點清閒之福。不知怎樣,清閒之福會牽起唐小姐,忙把念頭溜冰似的滑過,心也虛閃了閃幸未發作的痛。

  鴻漸四點多鐘到家,老媽子一開門就嚷:「大少爺來了,太太,大少爺來了,不要去請了。」鴻漸進門,只見母親坐在吃飯的舊圓桌側面,抱著阿凶,餵他奶粉,阿醜在旁吵鬧。老媽子關上門趕回來逗阿醜,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聲『大伯伯』,大伯伯給糖你吃」。阿醜停嘴,光著眼望了望鴻漸,看不像有糖會給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這阿醜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醜的可笑。鵬圖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並不覺得創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裏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方遯翁老先生抱孫心切,剛占了個周易神卦,求得☴☰(巽上乾下),是「小畜」卦,什麼「密雲不雨」,「輿脫輻,夫妻反目」,「血去惕出無咎」。他看了《易經》的卦詞納悶,想莫非媳婦要難產或流產,正待虔誠再卜一卦,忽聽兒子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嚇得直跳起來:「別胡說!小孩子下地沒有?」鵬圖瞧老子氣色嚴重,忙規規矩矩道:「是個男孩子,母子都好。」

  方遯翁強忍著喜歡,教訓兒子道:「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講話還那樣不正經,瞧你將來怎麼教你兒子!」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在醜──請爸爸起個名字。」「好,你說他長得醜,就叫他『醜兒』得了。」方遯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說古時大聖大賢的相貌都是奇醜,便索性跟孫子起個學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麼非相是相,只嫌「醜兒」這名字不好,說:「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樣的,誰說他醜呢?你還是改個名字罷。」這把方遯翁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你們都不懂這道理,要鴻漸在家,他就會明白。」一壁說,到書房裏架子上揀出兩三部書,翻給兒子看,因為方老太太識字不多。

  方鵬圖瞧見書上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又知道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范曄小字磚兒,慕容農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麼斑獸、禿頭、龜兒、獾郎等等,才知道兒子叫「醜兒」還算有體面的。方遯翁當天上茶館跟大家談起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滿口道賀之外,還恭維他取的名字又別緻,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孫的時候,常常臉摩著臉,代他抗議道:「咱們相貌多漂亮!咱們是標致小寶貝心肝,為什麼冤枉咱們醜?爺爺頂不講道理,去拉掉他鬍子。」

  方鴻漸在外國也寫信回來,對侄兒的學名發表意見,說《封神榜》裏的兩個開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槓,還是趁早換了。方遯翁置之不理。去年戰事起了不多幾天,老三鳳儀的老婆也養個頭胎兒子,方遯翁深有感於「兵凶戰危」,觸景生情,叫他「阿凶」,據《墨子.非攻篇》為他取學名「非攻」。遯翁題名字上了癮,早想就十幾個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婦們連一不二養下孩子來頂領,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煙」,用唐人傳奇。

  這次逃難時,阿醜阿凶兩隻小東西真累人不淺。鴻漸這個不近人情的鰥夫聽父母講逃難的苦趣,便心中深怪兩位弟婦不會領孩子,害二老受罪。這時候阿醜阿凶纏著祖母,他們的娘連影子都不見,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順媳婦的年分太長了,忽然輪到自己做婆婆,簡直做不會,做不像。在西洋家庭裏,丈母娘跟女婿間的爭鬥,是至今保存的古風,我們中國家庭裏婆婆和媳婦的敵視,也不輸他們那樣悠久的歷史。只有媳婦懷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榮升祖母,於是對她開始遷就。到媳婦養了個真實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讓步。

  方老太太生性懦弱,兩位少奶倒著實厲害,生阿醜的時候,方家已經二十多年沒聽見小孩子哭聲了,老夫婦不免溺愛慫恿,結果媳婦的氣焰暗裏增高,孫子的品性顯然惡化。鳳儀老婆肚子掙氣,頭胎也是男孩子,從此妯娌間暗爭愈烈。老夫婦滿臉的公平待遇,兩兒子媳婦背後各怨他們的偏袒。

  鴻漸初回國,家裏房子大,阿醜有奶媽領著,所以還不甚礙眼討厭。逃難以後,阿醜的奶媽當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為阿凶是開戰時生的,一向沒用奶媽,到了上海,要補用一個,好跟二奶奶家的阿醜扯直。依照舊家庭的不成文法,孫子的乳母應當由祖父母出錢雇的。方遯翁逃難到上海,景況不比從前,多少愛惜小費,不肯為二孫子用乳母。可是他對三奶奶談話,一個字也沒提起經濟,他只說上海不比家鄉,是個藏垢納污之區,下等女人少有乾淨的;女用人跟汽車夫包車夫養了孩子,便出來做奶媽,這種女人全有毒,餵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風氣太下流了,奶媽動不動要請假出去過夜,奶汁起了變化,小孩子吃著準不相宜,說不定有終身之恨。

  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領這孩子。一口悶氣脹得肚子都漸漸大了,吃東西沒胃口,四肢乏力,請醫服藥,同時阿凶只能由婆婆幫著帶領。醫生一星期前才證明她不是病,是懷近四個月的孕。二奶奶腆著顫巍巍有六個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麼一著,她自己肚子裏全明白什麼把戲。只好哄你那位糊塗娘,什麼臌脹,氣痞,哼,想瞞得了我!」大家庭裏做媳婦的女人平時吃飯的肚子要小,受氣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時吃飯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氣的肚子可以縮小。這這兩位奶奶現在的身體像兩個吃飽蒼蠅的大蜘蛛,都到了顯然減少屋子容量的狀態,忙得方老太太應接不暇,那兩個女用人也乘機吵著,漲過一次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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