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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邏輯的推論當然是:夏天沒到,她身體裏就結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嬌聲尖銳裏含著渾濁,一大半像鼻子裏哼出來的,又膩又黏,又軟懶無力,跟鼻子的主產品鼻涕具有同樣品性。可是,至少該有象鼻子那麼長短,才包涵得下這彎繞連綿的聲音。走到二層樓趙家門外,裏面也播著這歌呢。他一而按鈴,想該死!該死!聽這種歌好比看淫書淫畫,是智力落後、神經失常的表示,不料趙辛楣失戀了會墮落至此!用人開門接名片進去,無線電就止聲了。

  用人出來請進小客室,布置還精緻,壁上掛好幾個大鏡框。有趙辛楣去世的父親的大照相、趙辛楣碩士制服手執文憑的大照相、趙辛楣美國老師的簽字照相。留美學生夏令會的團體照相裏,趙辛楣在第一排席地坐著,為教觀者容易識別起見,他在自己頭頂用紅墨水做個「+」號,正畫在身後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觀。最刺眼的是一張彩色的狹長照相,內容是蘇小姐拿棍子趕一群白羊,頭上包塊布,身上穿的想是牧裝,洋溢著古典的、浪漫的、田園詩的、牧歌的種種情調。可惜這牧羊女不像一心在管羊,臉朝鏡框外面,向觀者巧笑。

  據照相邊上兩行字,這是蘇小姐在法國鄉下避暑時所攝,回國後放大送給辛楣的。鴻漸竟會輕快地一陣嫉妒,想蘇小姐從未給自己看過這張好照相。在這些親、師、友、婦等三綱五常攝影之外,有一副對、一幅畫,落的都是辛楣的款。對是董斜川寫的《九成宮》體:「闕尚鴛鴦社;鬧無鵝鴨鄰。辛楣二兄,三十不娶,類李東川詩所謂『有道者』,遷居索句,戲撰疥壁。」那幅畫是董斜川夫人手筆,標題《結廬人境圖》。

  鴻漸正待細看,辛楣出來了,急忙中穿的衣服,鈕子還沒有扣好,天氣熱,內心也許有點羞愧,臉漲紅得有似番茄。鴻漸忙說:「我要脫衣服,請你做主人的贊同。」辛楣道:「好,好。」女用人把兩人衣服拿去掛了,送上茶煙,辛楣吩咐她去取冷飲。鴻漸稱讚他房子精致。問他家裏有多少人。辛楣說只有他跟他老太太,此外三個用人,他哥哥嫂嫂都住在天津。他看了鴻漸一眼,關切地說:「鴻漸兄,你瘦得多了。」

  鴻漸苦笑說:「都是你那一天灌醉了我,害我生的病。」

  辛楣惶恐道:「那許多請你別再提了!咱們不打不成相識,以後相處的日子正長,要好好的交個朋友。我問你,你什麼時候知道蘇小姐愛上曹元朗的?」

  「今天早晨看見報上訂婚啟事,我才知道。」

  「唉!」──聲音裏流露出得意──「我大前天清早就知道了。她自己告訴我的,還勸我許多好意的話。可是我到現在不知道那姓曹的是什麼樣兒的人。」

  「我倒看見過這人,可是我想不到蘇小姐會看中他。我以為她一定嫁給你。」

  「可不是麼!我以為她一定嫁給你。誰知道還有個姓曹的!這妞兒的本領真大,咱們倆都給她玩弄得七顛八倒。客觀地講起來,可不得不佩服她。好了,好了,咱們倆現在是同病相憐,將來是同事──」

  「什麼?你也到三閭大學去?」

  於是,辛楣坦白地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講出來。三閭大學是今年剛著手組織的大學,高松年是他的先生。本來高松年請他去當政治系主任,他不願意撇下蘇小姐,忽然記起她說過鴻漸急欲在國立大學裏謀個事,便偷偷拍電報介紹鴻漸給高松年,好教蘇小姐跟鴻漸疏遠。可是高松年不放鬆他,函電絡繹的請他去,他大前天從蘇小姐處奉到遣散命令,一出來就回電答應了。高松年上次來信,託他請鴻漸開履歷寄去,又說上海有批應聘的同人,將來由他約齊同行,旅費和路程單都先寄給他。

  鴻漸恍然大悟道:「我該好好的謝你,為我找到飯碗。」

  辛楣道:「哪裏的話!應當同舟共濟。」

  鴻漸道:「我忘掉問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麼意思?」

  辛楣笑道:「這是董斜川想出來的,他說,同跟一個先生唸書的叫『同師兄弟』,同在一個學校的叫『同學』,同有一個情人的該叫『同情』。」

  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名字好妙。可惜你的『同情者』是曹元朗,不是我。」

  辛楣道:「你這人太不坦白!咱們現在是同病相憐,我失戀,你也失戀,當著我,你不用裝假掙面子。難道你就不愛蘇小姐?」

  「我不愛她。我跟你同病,不是『同情』。」

  「那麼,誰甩了你?你可以告訴我麼?」

  掩抑著的秘密再也壓不住了:「唐小姐。」鴻漸垂首低聲說。

  「唐曉芙!好眼力,好眼力!我真是糊塗到家了。」本來辛楣彷彿跟鴻漸同遭喪事,竭力和他競賽著陰鬱沉肅的表情,不敢讓他獨得傷心之名。這時候他知道鴻漸跟自己河水不犯井水,態度輕鬆了許多,嗓子已恢復平日的響朗。他留住鴻漸,打電話叫董斜川來,三人同上館子吃晚飯。辛楣的失戀,斜川全知道的。飯後談起蘇小姐和曹元朗訂婚的事,辛楣寬宏大度地說:「這樣最好。他們志同道合,都是研究詩的。」

  鴻漸、斜川一致反對,說同行最不宜結婚,因為彼此是行家,誰也哄不倒誰,丈夫不會莫測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會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礎就不牢固。辛楣笑道:「這些話跟我說沒有用。我只希望他們倆快樂。」大家都說辛楣心平氣和得要成「聖人」了。聖人笑而不答,好一會,取出煙斗,眼睛頑皮地閃光道:「曹元朗的東西,至少有蘇小姐讀:蘇小姐的東西,至少有曹元朗讀。彼此都不會沒有讀者,還不好麼?」大家笑說辛楣還不是聖人,還可以做朋友。

  以後鴻漸就不寂寞了,三人常常來往。三星期後,辛楣請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認識。鴻漸之外,還有三位。中國文學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四十來歲年紀,戴副墨晶眼鏡,神情傲兀,不大理會人,並且對天氣也鄙夷不理,因為這是夏曆六月中旬,他穿的還是黑呢西裝外套。辛楣請他脫衣服,他死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襯衫像在害黃熱病。一位顧爾謙是高松年的遠親,好像沒夢想到會被聘為歷史系副教授的,快樂像沸水似的洋溢滿桌,對趙李兩位尤為慇勤。

  他雖是近五十歲的乾癟男人,綽有天真嫵媚小姑娘的風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臉要年輕足足三十年,口內兩隻金門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輝煌耀目。一位孫柔嘉女士,是辛楣報館同事前輩的女兒,剛大學畢業,青年有志,不願留在上海,她父親懇求辛楣為她謀得外國語文系助教之職。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淨,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她初來時叫辛楣「趙叔叔」,辛楣忙教她別這樣稱呼,鴻漸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後回來,已是陽曆九月初,該動身了,三閭大學定十月初開學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飯商定行期。辛楣愛上館子吃飯,動不動借小事請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飯桌上跟他商量,彷彿他在外國學政治和外交,只記著兩句,拿破崙對外交官的訓令:「請客菜要好,」和斯多威爾侯爵(Lord Stowell)的辦事原則:「請吃飯能使事務滑溜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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