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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曉芙:

  前天所發信,想已寓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補寫信來慰問,好比病後一帖補藥,還是歡迎的。我今天收到國立三閭大學電報,聘我當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還不失為一個機會。我請你幫我決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計劃怎樣?你要到昆明去復學,我也可以在昆明謀個事,假如你進上海的學校,上海就變成我唯一依戀的地方。總而言之,我魔住你,纏著你,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靜。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錯寫了「我」,可是這筆誤很有道理,你想想為什麼──講句簡單的話,這話在我心裏已經複習了幾千遍。我深恨發明不來一個新鮮飄忽的說法,只有我可以說,只有你可以聽,我說過,我聽過,這說法就飛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沒有第二個男人好對第二個女人這樣說。抱歉得很,對絕世無雙的你,我只能用幾千年經人濫用的話來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許我說那句話麼?我真不敢冒昧,你不知道我怎樣怕你生氣。

  明天一早鴻漸吩咐周經理汽車夫送去,下午出銀行就上唐家。洋車到門口,看見蘇小姐的汽車也在,既窘且怕。蘇小姐汽車夫向他脫帽,說:「方先生來得巧,小姐來了不多一會。」鴻漸胡扯道:「我路過,不過去了,」便轉個彎回家。想這是撒一個玻璃質的謊,又脆薄,又明亮,汽車夫定在暗笑。蘇小姐會不會大講壞話,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愛唐小姐,並且,這半年來的事講出來只丟她的臉。這樣自譬自慰,他又不擔憂了。

  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沒信來。後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說她不在家。到第五天還沒信,他兩次拜訪都撲個空。鴻漸急得眠食都廢,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幾遍,字字推敲,自覺並無開罪之處。也許她還要讀書,自己年齡比她大八九歲,談戀愛就得結婚,等不了她大學畢業,她可能為這事遲疑不決。只要她答應愛自己,隨她要什麼時候結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節。好,再寫封信去,說明天禮拜日求允面談一次,萬事都由她命令。

  當夜颳大風,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脈相延,到下午沒停過。鴻漸冒雨到唐家,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覺女用人的態度有些異常,沒去理會。一見唐小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無平時的笑容,出來時手裏拿個大紙包。他勇氣全漏洩了,說:「我來過兩次,你都不在家,禮拜一的信收到沒有?」

  「收到了。方先生,」──鴻漸聽她恢復最初的稱呼,氣都不敢透──「方先生聽說禮拜二也來過,為什麼不進來,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還她原來的稱呼──「怎麼知道我禮拜二來過?」

  「表姐的車夫看見方先生,奇怪你過門不入,他告訴了表姐,表姐又告訴我。你那天應該進來,我們在談起你。」

  「我這種人值得什麼討論!」

  「我們不但討論,並且研究你,覺得你行為很神秘。」

  「我有什麼神秘?」

  「還不夠神秘麼?當然我們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測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對自己所作所為一定有很滿意中聽的解釋。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說:『我沒有藉口,我無法解釋,』人家準會原諒。對不對?」

  「怎麼?」鴻漸直跳起來,「你看見我給你表姐的信?」

  「表姐給我看的,她並且把從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訴我。」

  唐小姐臉上添了憤恨,鴻漸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樣講?」鴻漸囁嚅說;他相信蘇文紈一定加油加醬,說自己引誘她、吻她,準備據實反駁。

  「你自己做的事還不知道麼?」

  「唐小姐,讓我解釋──」

  「你『有法解釋』,先對我表姐去講。」方鴻漸平日愛唐小姐聰明,這時候只希望她拙口鈍腮,不要這樣咄咄逼人。「表姐還告訴我幾件關於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確不正確。方先生現在住的周家,聽說並不是普通的親戚,是貴岳家,方先生以前結過婚──」鴻漸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師的女兒,知道法庭上盤問見證的秘訣,不讓他分辯──「我不需要解釋,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國這幾年有沒有戀愛,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國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鮑小姐,要好得寸步不離,對不對?」鴻漸低頭說不出話──「鮑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說了。並且,據說方先生在歐洲念書,得到過美國學位──」

  鴻漸頓足發恨道:「我跟你吹過我有學位沒有?這是鬧著玩兒的。」

  「方先生人聰明,一切逢場作戲,可是我們這種笨蛋,把你開的玩笑都得認真──」唐小姐聽方鴻漸嗓子哽了,心軟下來,可是她這時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責罰他個痛快──「方先生的過去太豐富了!我愛的人,我要能夠佔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鴻漸還低頭不響──「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無量。」

  鴻漸身心彷彿通電似的發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說自己,沒心思來領會她話裏的意義,好比頭腦裏蒙上一層油紙,她的話雨點似的滲不進,可是油紙震顫著雨打的重量。他聽到最後一句話,絕望地明白,抬起頭來,兩眼是淚,像大孩子挨了打罵,嚥淚入心的臉。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說得對。我是個騙子,我不敢再辯,以後決不來討厭。」站起來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說:「你為什麼不辯護呢?我會相信你,」可是只說:「那麼再會。」她送著鴻漸,希望他還有話說。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門口,真想留他等雨勢稍殺再走。鴻漸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縮不敢拉手。唐小姐見他眼睛裏的光亮,給那一陣淚濾乾了,低眼不忍再看,機械地伸手道:「再會──」有時候,「不再坐一會麼?」可以攆走人,有時候「再會」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鴻漸,所以加一句「希望你遠行一路平安」。她回臥室去,適才的盛氣全消滅了,疲乏懊惱。女用人來告訴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馬路那一面,雨裏淋著。」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鴻漸背馬路在斜對面人家的籬笆外站著,風裏的雨線像水鞭子正側橫斜地抽他漠無反應的身體。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鐘後他再不走,一定不顧笑話,叫用人請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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