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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明天一早方鴻漸醒來,頭裏還有一條鋸齒線的痛,舌頭像進門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寫了一封信給唐小姐,只說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來,對蘇小姐真過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來過電話問病。吃了晚飯,因為鎮天沒活動,想踏月散步,蘇小姐又來電話,問他好了沒有,有沒有興趣去夜談。那天是舊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詩人的月色,何況月亮團圓,鴻漸恨不能去看唐小姐。

  蘇小姐的母親和嫂子上電影院去了,用人們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門的在家。她見了鴻漸,說本來自己也打算看電影去的,叫鴻漸坐一會,她上去加件衣服,兩人同到園裏去看月。她一下來,鴻漸先聞著剛才沒聞到的香味,發現她不但換了衣服,並且臉上唇上都加了修飾。

  蘇小姐領他到六角小亭子裏,兩人靠欄杆坐了。他忽然省悟這情勢太危險,今天不該自投羅網,後悔無及。他又謝了蘇小姐一遍,蘇小姐又問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當頭皎潔的月亮也經不起三遍四遍的讚美,只好都望月不作聲。鴻漸偷看蘇小姐的臉,光潔得像月光潑上去就會滑下來,眼睛裏也閃爍著月亮,嘴唇上月華洗不淡的紅色變為滋潤的深暗。蘇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臉對他微笑,鴻漸要抵抗這媚力的決心,像出水的魚,頭尾在地上拍動,可是掙扎不起。他站起來道:「文紈,我要走了。」

  蘇小姐道:「時間早呢,忙什麼?還坐一會。」指著自己身旁,鴻漸剛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遠一點──你太美了!這月亮會作弄我幹傻事。」

  蘇小姐的笑聲輕膩得使鴻漸心裏抽痛:「你就這樣怕做傻子麼?坐下來,我不要你這樣正襟危坐,又不是禮拜堂聽說教。我問你這聰明人,要什麼代價你才肯做傻子?」轉臉向他頑皮地問。

  鴻漸低頭不敢看蘇小姐,可是耳朵裏、鼻子裏,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腦子裏也浮著她這時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渦裏的葉子在打轉:「我沒有做傻子的勇氣。」

  蘇小姐勝利地微笑,低聲說:「Embrasse-moi!」說著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氣,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國話裏命令鴻漸吻自己。鴻漸沒法推避,回臉吻她。這吻的分量很輕,範圍很小,只彷彿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的把嘴唇碰一碰《聖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指,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吻完了,她頭枕在鴻漸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嘆口氣。鴻漸不敢動,好一會,蘇小姐夢醒似的坐直了,笑說:「月亮這怪東西,真教我們都變了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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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Embrasse-moi!─吻我!

  「並且引誘我犯了不可饒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鴻漸這時候只怕蘇小姐會提起訂婚結婚,跟自己討論將來的計劃。他不知道女人在戀愛勝利快樂的時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懼,才會要求男人趕快訂婚結婚,愛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讓你走,明天見。」蘇小姐看鴻漸臉上的表情,以為他情感衝動得厲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鴻漸一溜煙跑出門,還以為剛才唇上的吻,輕鬆得很,不當作自己愛她的證據。好像接吻也等於體格檢驗,要有一定斤兩,才算合格似的。

  蘇小姐目送他走了,還坐在亭子裏。心裏只是快活,沒有一個成輪廓的念頭。想著兩句話:「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不知是舊句,還是自己這時候的靈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樣。「孕婦的肚子貼在天上,」又記起曹元朗的詩,不禁一陣厭惡。聽見女用人回來了,便站起來,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彷彿接吻會留下痕跡的。覺得剩餘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極端,會一跳衝進明天的快樂裏,又興奮,又戰慄。

  方鴻漸回家,鎖上房門,撕了五六張稿子,才寫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紈女士:

  我沒有臉再來見你,所以寫這封信。從過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沒有藉口,我無法解釋。我不敢求你諒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記我這個軟弱、沒有坦白的勇氣的人。因為我真心敬愛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誼。這幾個月來你對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將來永遠作為寶貴的回憶。祝你快樂。

  慚悔得一晚沒睡好,明天到銀行叫專差送去。提心吊膽,只怕還有下文。十一點鐘左右,一個練習生來請他聽電話,說姓蘇的打來的,他腿都軟了,拿起聽筒,預料蘇小姐罵自己的話,全行的人都聽見。

  蘇小姐的聲音很柔軟:「鴻漸麼?我剛收到你的信,還沒拆呢。信裏講些什麼?是好話我就看,不是好話我就不看;留著當了你面拆開來羞你。」

  鴻漸嚇得頭顱幾乎下縮齊肩,眉毛上升入髮,知道蘇小姐誤會這是求婚的信,還要撒嬌加些波折,忙說:「請你快看這信,我求你。」

  「這樣著急!好,我就看。你等著,不要掛電話──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頭你來解釋罷。」

  「不,蘇小姐,不,我不敢見你──」不能再遮飾了,低聲道:「我另有──」怎麼說呢?糟透了!也許同事們全在偷聽──「我另外有──有個人。」說完了如釋重負。

  「什麼?我沒聽清楚。」

  鴻漸搖頭嘆氣,急得說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蘇小姐,咱們講法文。我──我愛一個人,──愛一個女人另外,懂?原諒,我求你一千個原諒。」

  「你──你這個渾蛋!」蘇小姐用中文罵他,聲音似乎微顫。鴻漸好像自己耳頰上給她這罵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衛地掛上聽筒,蘇小姐的聲音在意識裏攪動不住。午時一個人到鄰近小西菜館裏去吃飯,怕跟人談話。忽然轉念,蘇小姐也許會失戀自殺,慌得什麼都吃不進。忙趕回銀行,寫信求她原諒,請她珍重,把自己作踐得一文不值,哀懇她不要留戀。發信以後,心上稍微寬些,覺得餓了,又出去吃東西。四點多鐘,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沒興致去看唐小姐了。

  收發處給他一封電報,他驚惶失措,險以為蘇小姐的死信,有誰會打電報來呢?拆開一看,「平成」發出的,好像是湖南一個縣名,減少了恐慌,增加了詫異。忙討本電報明碼翻出來是:「敬聘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費盼電霸國立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教捋」即「教授」的錯誤,「電霸」準是「電覆」。從沒聽過三閭大學,想是個戰後新開的大學,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誰,更不知道他聘自己當什麼系的教授。不過有國立大學不遠千里來聘請,終是增添身價的事,因為戰事起了只一年,國立大學教授還是薪水階級裏可企羨的地位。問問王主任,平成確在湖南,王主任要電報看了,讚他實至名歸,說點金銀行是小地方,蛟龍非池中之物,還說什麼三年國立大學教授就等於簡任官的資格。

  鴻漸聽得開心,想這真是轉運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順利。今天太值得紀念了,絕了舊葛籐,添了新機會。他晚上告訴周經理夫婦,周經理也高興,只說平成這地方太僻遠了。鴻漸說還沒決定答應。周太太說,她知道他先要請蘇文紈小姐的許可。她又說老式男女要好得像鴻漸和蘇小姐那樣,早結婚了,新式男女沒結婚說「心呀,肉呀」的親密,只怕甜頭吃完了,結婚後反而不好。鴻漸笑她只知道個蘇小姐。她道:「難道還有旁人麼?」鴻漸得意頭上,口快說三天告訴她確實消息。她為她死掉的女兒吃醋道:「瞧不出你這樣一個人倒是你搶我奪的一塊好肥肉!」鴻漸不屑計較這些粗鄙的話,回房間寫如下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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