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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鴻漸咋舌不下,想蘇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便問他要剛才寫的詩來看。蘇小姐知道斜川寫了詩,也向他討;因為只有做舊詩的人敢說不看新詩,做新詩的人從不肯說不懂舊詩的。斜川把四五張紙,分發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覺得這些人都不懂詩,決不能領略他句法的妙處,就是讚美也不會親切中肯。這時候,他等待他們的恭維,同時知道這恭維不會滿足自己,彷彿鴉片癮發的時候只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紙上寫著七八首近體詩,格調很老成。辭軍事參贊回國那首詩有:「好賦歸來看婦靨,大慚名字止兒啼」;憤慨中日戰事的詩有:「直疑天似醉,欲與日偕亡」;此外還有:「清風不必一錢買,快雨端宜萬戶封」;「石齒漱寒瀨,松濤瀉夕風」;「未許避人思避世,獨扶殘醉賞殘花」。

  可是有幾句像:「潑眼空明供睡鴨,蟠胸秘怪媚潛虯」;「數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淒悲」;「秋氣身輕一雁過,鬢絲搖影萬鴉窺」;意思非常晦澀。鴻漸沒讀過《散原精舍詩》,還竭力思索這些字句的來源。他想蘆竹並沒起火,照東西不甚可能,何況「淒悲」是探海燈都照不見的。「數子」明明指朋友並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攜」?一萬隻烏鴉看中詩人幾根白頭髮,難道「亂髮如鴉窠」,要宿在他頭上?心裏疑惑,不敢發問,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

  大家照例稱好,斜川客氣地淡漠,彷彿領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辛楣對鴻漸道:「你也寫幾首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鴻漸極口說不會做詩。斜川說鴻漸真的不會做詩,倒不必勉強。辛楣道:「那麼,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詩下酒。」鴻漸要喉舌兩關不留難這口酒,溜冰似地直嚥下去,只覺胃裏的東西給這口酒激的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擱下杯子,咬緊牙齒,用堅強的意志壓住這陣泛溢。

  蘇小姐道:「我沒見過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詩:『好賦歸來看婦靨』,活畫出董太太的可愛的笑容,兩個深酒渦。」

  趙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夠,還在詩裏招搖,我們這些光桿看了真眼紅,」說時,仗著酒勇,涎著臉看蘇小姐。

  褚慎明道:「酒渦生在他太太臉上,只有他一個人看,現在寫進詩裏,我們都可以仔細看個飽了。」

  斜川生氣不好發作,板著臉說:「跟你們這種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談詩。我這一聯是用的兩個典,上句梅聖俞,下句楊大眼,你們不知道出處,就不要穿鑿附會。」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們罰自己一杯。方先生,你應該知道出典,你不比我們呀!為什麼也一竅不通?你罰兩杯,來!」

  鴻漸生氣道:「你這人不講理,為什麼我比你們應當知道?」

  蘇小姐因為斜川罵「不通」,有自己在內,甚為不快,說:「我也是一竅不通的,可是我不喝這杯罰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蘇小姐約束道:「你可以不罰,他至少也得還喝一杯,我陪他。」說時,把鴻漸杯子裏的酒斟滿了,拿起自己的杯子來一飲而盡,向鴻漸照著。

  鴻漸毅然道:「我喝完這杯,此後你殺我頭也不喝了。」舉酒杯直著喉嚨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揚道:「照──」他「杯」字沒出口,緊閉嘴,連跌帶撞趕到痰盂邊,「哇」的一聲,菜跟酒衝口而出,想不到肚子裏有那些嘔不完的東西,只吐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胃汁都賠了。心裏只想:「太丟臉!虧得唐小姐不在這兒。」胃裏嘔清了,噁心不止,傍茶几坐下,抬不起頭,衣服上都濺滿髒沫。蘇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勢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厲害時,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給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開,滿臉鄙厭,可是心裏高興,覺得自己潑的牛奶,給鴻漸的嘔吐在同席的記憶裏沖掉了。

  斜川看鴻漸好了些,笑說:「『憑闌一吐,不覺箜篌』,怎麼飯沒吃完,已經忙著還席了!沒有關係,以後拼著吐幾次,就學會喝酒了。」

  辛楣道:「酒,證明真的不會喝了。希望詩不是真的不會做,哲學不是真的不懂。」

  蘇小姐發狠道:「還說風涼話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這樣,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麼臉見人?──鴻漸,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把手指按鴻漸的前額,看得辛楣悔不曾學過內功拳術,為鴻漸敲背的時候,使他受致命傷。

  鴻漸頭閃開說:「沒有什麼,就是頭有點痛。辛楣兄,今天真對不住你,各位也給我攪得掃興,請繼續吃罷。我想先回家去了,過天到辛楣兄府上來謝罪。」

  蘇小姐道:「你多坐一會,等頭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攆鴻漸滾蛋,便說:「誰有萬金油?慎明,你隨身帶藥的,有沒有萬金油?」

  慎明從外套和褲子袋裏掏出一大堆盒兒,保喉、補腦、強肺、健胃、通便、發汗、止痛的藥片、藥丸、藥膏全有。蘇小姐揀出萬金油,伸指蘸了些,為鴻漸擦在兩太陽穴。辛楣一肚皮的酒,幾乎全成酸醋,忍了一會,說:「好一點沒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補請。我吩咐人叫車送你回去。」

  蘇小姐道:「不用叫車,他坐我的車,我送他回家。」

  辛楣驚駭得睜大了眼,口吃說:「你,你不吃了?還有菜呢。」鴻漸有氣無力地懇請蘇小姐別送自己。

  蘇小姐道:「我早飽了,今天菜太豐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請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謝謝你。」

  辛楣哭喪著臉,看他們倆上車走了。他今天要鴻漸當蘇小姐面出醜的計劃,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這成功只證實了他的失敗。鴻漸斜靠著車墊,蘇小姐問他要不要把領結解鬆,他搖搖頭,蘇小姐叫他閉上眼歇一會。在這個自造的黑天昏地裏,他覺得蘇小姐涼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額,又聽她用法文低聲自語:「Pauvre petit!」他力不從心,不能跳起來抗議。汽車到周家,蘇小姐命令周家的門房幫自己汽車夫扶鴻漸進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驚小怪趕出來認蘇小姐,要招待她進去小坐,她汽車早開走了。老夫婦的好奇心無法滿足,又不便細問蒙頭躺著的鴻漸,只把門房考審個不了,還嫌他沒有觀察力,罵他有了眼睛不會用,為什麼不把蘇小姐看個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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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Pauvre petit!─可憐的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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