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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鴻漸經不起辛楣苦勸,勉強喝了兩口,說:「辛楣兄,我只在哲學系混了一年,看了幾本指定參考書。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虛心領教做學生。」

  褚慎明道:「豈敢,豈敢!聽方先生的話好像把一個個哲學家為單位,來看他們的著作。這只算研究哲學家,至多是研究哲學史,算不得研究哲學。充乎其量,不過做個哲學教授,不能成為哲學家。我喜歡用自己的頭腦,不喜歡用人家的頭腦來思想。科學文學的書我都看,可是非萬不得已決不看哲學書。現在許多號稱哲學家的人,並非真研究哲學,只研究些哲學上的人物文獻。嚴格講起來,他們不該叫哲學家philosophers,該叫『哲學家學家』philophilosophers。」

  鴻漸說:「philophilosophers這個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頭腦想出來的?」

  「這個字是有人在什麼書上看見了告訴Bertie,Bertie告訴我的。」

  「誰是Bertie?」

  「就是羅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學家,新襲勳爵,而褚慎明跟他親狎得叫他乳名,連董斜川都羨服了,便說:「你跟羅素很熟?」

  「還夠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請我幫他解答許多問題。」天知道褚慎明並沒吹牛,羅素確問過他什麼時候到英國,有什麼計劃,茶裏要擱幾塊糖這一類非他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方先生,你對數理邏輯用過功沒有?」

  「我知道這東西太難了,從沒學過。」

  「這話有語病,你沒學過,怎會『知道』它難呢?你的意思是:『聽說這東西太難了。』」

  辛楣正要說「鴻漸兄輸了,罰一杯」,蘇小姐為鴻漸不服氣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厲害哪!嚇得我口都不敢開了。」

  慎明說:「不開口沒有用,心裏的思想照樣的混亂不合邏輯,這病根還沒有去掉。」

  蘇小姐噘嘴道:「你太可怕了!我們心裏的自由你都要剝奪了。我瞧你就沒本領鑽到人心裏去。」

  褚慎明有生以來,美貌少女跟他講「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動,夾鼻眼鏡潑剌一聲直掉在牛奶杯子裏,濺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蘇小姐胳膊上也沾潤了幾滴。大家忍不住笑。趙辛楣捺電鈴叫跑堂來收拾。蘇小姐不敢皺眉,輕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飛抹。褚慎明紅著臉,把眼鏡擦乾,幸而沒破,可是他不肯就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臉上逗留的餘笑。

  董斜川道:「好,好,雖然『馬前潑水』,居然『破鏡重圓』,慎明兄將來的婚姻一定離合悲歡,大有可觀。」

  辛楣道:「大家乾一杯,預敬我們大哲學家未來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學家從來沒有娶過好太太,蘇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潑婦,褚慎明的好朋友羅素也離了好幾次婚。

  鴻漸果然說道:「希望褚先生別像羅素那樣的三四次離婚。」

  慎明板著臉道:「這就是你所學的哲學!」蘇小姐道:「鴻漸,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紅了。」斜川笑得前仰後合。辛楣嚷道:「豈有此理!說這種話非罰一杯不可!」本來敬一杯,鴻漸只需喝一兩口,現在罰一杯,鴻漸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漸漸覺得另有一個自己離開了身子在說話。

  慎明道:「關於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彷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麼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這不用問,你還會錯嗎!」

  慎明道:「不管它鳥籠罷,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被圍困的。」

  鴻漸給酒擺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會擺空城計。」結果他又給辛楣罰了半杯酒,蘇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說話。斜川像在尋思什麼,忽然說道:「是了,是了。中國哲學家裏,王陽明是怕老婆的。」──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沒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搶說:「還有什麼人沒有?方先生,你說,你念過中國文學的。」

  鴻漸忙說:「那是從前的事,根本沒有念通。」辛楣欣然對蘇小姐做個眼色,蘇小姐忽然變得很笨,視若無睹。

  「大學裏教你國文的是些什麼人?」斜川不無興趣地問。

  鴻漸追想他的國文先生都叫不響,不比羅素,陳散原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煙,可以掛在口邊賣弄,便說:「全是些無名小子,可是教我們這種不通的學生,已經太好了。斜川兄,我對詩詞真的一竅不通,叫我做呢,一個字都做不出。」蘇小姐嫌鴻漸太沒面子,心癢癢地要為他挽回體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盦,人境廬兩家的詩?」

  「為什麼?」

  「這是普通留學生所能欣賞的二毛子舊詩。東洋留學生捧蘇曼殊,西洋留學生捧黃公度。留學生不知道蘇東坡,黃山谷,心目間只有這一對蘇黃。我沒說錯罷?還是黃公度好些,蘇曼殊詩裏的日本味兒,濃得就像日本女人頭髮上的油氣。」

  蘇小姐道:「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

  「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後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字來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麼?──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王半山,陳後山,元遺山;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說時,翹著左手大拇指。鴻漸懦怯地問道:「不能添個『坡』字麼?」

  「蘇東坡,他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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