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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蘇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點道:「你這人就愛吃醋,吃不相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嚇得方鴻漸不敢開口,只懊悔自己氣憤裝得太像了。一會兒,唐小姐來了。蘇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問候你,你今天也沒回電話,這時候又要我請了才來。方先生在問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們配有架子麼?我們是聽人家叫來喚去的。就算是請了才來,那有什麼希奇?要請了還不肯去,才夠得上偉大呢!」

  蘇小姐怕她講出昨天打三次電話的事來,忙勾了她腰,撫慰她道:「瞧你這孩子,講句笑話,就要認真。」便剝個鴻漸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門房領了個滾圓臉的人進來,說「曹先生」。鴻漸嚇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國那位孫太太的孩子怎長得這樣大了,險的叫他「孫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臉!做詩的人似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人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紹寒暄已畢,曹元朗從公事皮包裏拿出一本紅木夾板的法帖,鄭重遞給蘇小姐道:「今天特帶來請教。」鴻漸才知道不是法貼,是榮寶齋精製蓑衣裱的宣紙手冊。蘇小姐接過來,翻了翻,說:「曹先生,讓我留著細看,下星期奉還,好不好?──鴻漸,你沒讀過曹先生的大作罷?」

  鴻漸正想,什麼好詩,要錄在這樣講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過來,打開看見毛筆寫的端端正正細明體字,第一首十四行詩的題目是《拼盤姘伴》,下面小注個「一」字。仔細研究,他才發現第二頁有作者自注,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 adultere」。這詩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搖漾於飄至明夜之風中(二)

  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三)

  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有了個新老公?(四)

  Jug! Jug!(五)污泥裏──E fango e il mondo!(六)──夜鶯歌唱(七)…………

  鴻漸忙跳看最後一聯:

  雨後的夏夜,灌飽洗淨,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參加無聲的吶喊:「Wir sind!」(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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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Melange adultere─雜拌; Jug! Jug!─T. S. Eliot詩裏夜鶯的啼聲;E fango e il mondo!─世界只是泥淖!;Wir sind!─我們存在著。

  詩後細注著字句的出處,什麼李義山、愛利惡德(T.S. 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e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z Werfel)的詩篇都有。鴻漸只注意到「孕婦的肚子」指滿月,「逃婦」指嫦娥,「泥裏的夜鶯」指蛙。他沒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詩稿擱在茶几上,說:「真是無字無來歷,跟做舊詩的人所謂『學人之詩』差不多了。這作風是不是新古典主義?」

  曹元朗點頭,說「新古典的」那個英文字。蘇小姐問是什麼一首,便看《拼盤姘伴》一遍,看完說:「這題目就夠巧妙了。一結尤其好;『無聲的吶喊』五個字真把夏天蠢動怒發的生機全傳達出來了。Tout y fourmille de vie,虧曹先生體會得出。」詩人聽了,歡喜得圓如太極的肥臉上泛出黃油。鴻漸忽然有個可怕的懷疑,蘇小姐是大笨蛋,還是撒謊精。唐小姐也把那詩看了,說:「曹先生,你對我們這種沒有學問的讀者太殘忍了。詩裏的外國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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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Tout y fourmille de vie─一切充滿生命。

  曹元朗道:「我這首詩的風格,不認識外國字的人愈能欣賞。題目是雜拌兒、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這個人的詩句,忽而用那個人的詩句,中文裏夾了西文,自然有一種雜湊烏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領略到這個拉雜錯綜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點頭。曹元朗臉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說:「那就是捉摸到這詩的精華了,不必去求詩的意義。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

  蘇小姐道:「對不住,你們坐一會,我去拿件東西來給你們看。」蘇小姐轉了背,鴻漸道:「曹先生,蘇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話詩人》再版的時候,準會添進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決不會,我跟他們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來。昨天蘇小姐就對我說,她為了得學位寫那本書,其實她並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詩。」

  「真的麼?」

  「方先生,你看那本書沒有?」

  「看過忘了。」鴻漸承蘇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麼人。

  「她序上明明引著Jules Tellier的比喻,說有個生脫髮病的人去理髮,那剃頭的對他說不用剪髮,等不了幾天,頭毛壓根兒全掉光了;大部分現代文學也同樣的不值批評。這比喻還算俏皮。」

  鴻漸只好說:「我倒沒有留心到。」想虧得自己不要娶蘇小姐,否則該也把蘇小姐的書這樣熟讀。可惜趙辛楣法文程度不夠看書,他要像曹元朗那樣,準會得蘇小姐歡心。

  唐小姐道:「表姐書裏講的詩人是十八根脫下的頭髮,將來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著,蘇小姐拿了一隻紫檀扇匣進來,對唐小姐做個眼色,唐小姐微笑點頭。蘇小姐抽開匣蓋,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摺扇,遞給曹元朗道:「這上面有首詩,請你看看。」

  元朗攤開扇子,高聲唸了一遍,音調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戲子說白。鴻漸一字沒聽出來,因為人哼詩跟臨死囈語,二者都用鄉音。元朗朗誦以後,又貓兒唸經的,嘴唇翻拍著默誦一遍,說:「好,好!素樸真摯,有古代民歌的風味。」

  蘇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厲害,老實說,那詩還過得去麼?」

  方鴻漸同時向曹元朗手裏接過扇子,一看就心中作噁。好好的飛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鋼筆寫著──

  難道我監禁你?
  還是你霸佔我?
  你闖進我的心,
  關上門又扭上鎖。
  丟了鎖上的鑰匙,
  是我,也許你自己。
  從此無法開門,
  永遠,你關在我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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