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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詩後小字是:「民國二十六年秋,為文紈小姐錄舊作。王爾愷。」這王爾愷是個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慶做著不大不小的官。兩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視方鴻漸,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寫這種字就該打手心!我從沒看見用鋼筆寫的摺扇,他倒不寫一段洋文!」

  蘇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壞,你看詩怎樣?」

  鴻漸道:「王爾愷那樣熱中做官的人還會做好詩麼?我又不向他謀差使,沒有恭維歪詩的義務。」他沒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皺眉搖頭。

  蘇小姐怒道:「你這人最討厭,全是偏見,根本不配講詩。」便把扇子收起來。

  鴻漸道:「好,好,讓我平心靜氣再看一遍。」蘇小姐雖然噘嘴說:「不要你看了,」仍舊讓鴻漸把扇子拿去。鴻漸忽然指著扇子上的詩大叫道:「不得了!這首詩是偷來的。」

  蘇小姐鐵青著臉道:「別胡說!怎麼是偷的?」唐小姐也睜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債。曹先生說它有古代民歌的風味,一點兒不錯。蘇小姐,你記得麼?咱們在歐洲文學史班上就聽見先生講起這首詩。這是德國十五六世紀的民歌,我到德國去以前,跟人補習德文,在初級讀本裏又唸過它,開頭說:『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後面大意說:『你已關閉,在我心裏;鑰匙遺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記不得了,可是意思決不會弄錯。天下斷沒有那樣暗合的事。」

  蘇小姐道:「我就不記得歐洲文學史班上講過這首詩。」

  鴻漸道:「怎麼沒有呢?也許你上課的時候沒留神,沒有我那樣有聞必錄。這也不能怪你,你們上的是本系功課,不做筆記只表示你們學問好;先生講的你們全知道了。我們是中國文學系來旁聽的,要是課堂上不動筆呢,就給你們笑程度不好,聽不懂,做不來筆記。」

  蘇小姐說不出話,唐小姐低下頭。曹元朗料想方鴻漸認識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並且是中國文學系學生,更不會高明──因為在大學裏,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頓時膽大說:「我也知道這詩有來歷,我不是早說古代民歌的作風麼?可是方先生那種態度,完全違反文藝欣賞的精神。你們弄中國文學的,全有這個『考據癖』的壞習氣。詩有出典,給識貨人看,愈覺得滋味濃厚,讀著一首詩就聯想到無數詩來烘雲托月。方先生,你該唸唸愛利惡德的詩,你就知道現代西洋詩人的東西,也是句句有來歷的,可是我們並不說他們抄襲。蘇小姐,是不是?」

  方鴻漸恨不能說:「怪不得閣下的大作也是那樣斑駁陸離。你們內行人並不以為奇怪,可是我們外行人要報告捕房捉賊起贓了。」只對蘇小姐笑道:「不用掃興。送給女人的東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獻佛。假如送禮的人是個做官的,那禮物更不用說是旁人身上剝削下來的了。」說著,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理會。

  蘇小姐道:「我頂不愛聽你那種刻薄話。世界上就只你方鴻漸一個人聰明!」

  鴻漸略坐一下,瞧大家講話不起勁,便告辭先走,蘇小姐也沒留他。他出門後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說話觸怒了蘇小姐,那王爾愷一定又是個她的愛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訪唐小姐的日子,興奮得什麼都忘了。

  明天方鴻漸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請他在父親書房裏坐。見面以後就說:「方先生,你昨天闖了大禍,知道麼?」

  方鴻漸想一想,笑道:「是不是為了我批評那首詩,你表姐跟我生氣?」

  「你知道那首詩是誰做的?」她瞧方鴻漸瞪著眼,還不明白──「那首詩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爾愷的。」

  鴻漸跳起來道:「呀?你別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寫著『為文紈小姐錄舊作』麼?」

  「錄的說是文紈小姐的舊作。王爾愷跟表伯有往來,還是趙辛楣的上司,家裏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國,他就討好個不休不歇,氣得趙辛楣人都瘦了。論理,肚子裏有大氣,應該人膨脹得胖些,你說對不對?後來行政機關搬進內地,他做官心熱,才撇下表姐也到裏頭去了。趙辛楣不肯到內地,也是這個緣故。這扇子就是他送給表姐的,他特請了一個什麼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紋,那首詩還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這文理不通的無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該死該死!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幾句話就解釋開了。」

  鴻漸被讚,又得意,又謙遜道:「這事弄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轉圜。我回去趕快寫封信給你表姐,向她請罪。」

  「我很願意知道這封信怎樣寫法,讓我學個乖,將來也許應用得著。」

  「假使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給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後,他們罵我沒有?」

  「那詩人說了一大堆話,表姐倒沒有講什麼,還說你國文很好。那詩人就引他一個朋友的話,說現代人要國文好,非研究外國文學不可;從前弄西洋科學的人該通外國語文,現在中國文學的人也該先精通洋文。那個朋友聽說不久要回國,曹元朗要領他來見表姐呢。」

  「又是一位寶貝!跟那詩人做朋友的,沒有好貨。你看他那首什麼《拼盤姘伴》,簡直不知所云。而且他並不是老實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勢欺人,有恃無恐的不通,不通得來頭大。」

  「我們程度幼稚,不配開口。不過,我想留學外國有名大學的人不至於像你所說那樣糟罷。也許他那首詩是有意開玩笑。」

  「唐小姐,現在的留學跟前清的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麼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並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後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願,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痘出過了,我們就把出痘這一回事忘了;留過學的人也應說把留學這事了。像曹元朗那種念念不忘是留學生,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還得意自己的臉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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