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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七點左右,一個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間房間,預備等它一個半鐘頭,到時唐小姐還不來,只好獨吃。他雖然耐心等著,早已不敢希望。點了一支煙,又捺滅了;晚上涼不好大開窗子,怕滿屋煙味,唐小姐不愛聞。他把帶到銀行裏偷空看的書翻開,每個字都認識,沒一句有意義。聽見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聲音,心就直提上來。約她們是七點半,看錶才七點四十分,決不會這時候到──忽然門帘揭開,跑堂站在一旁,進來了唐小姐。鴻漸心裏,不是快樂,而是感激,招呼後道:「掃興得很,蘇小姐今天不能來。」

  「我知道。我也險的不來,跟你打電話沒打通。」

  「我感謝電話公司,希望它營業發達,電線忙得這種臨時變卦的電話都打不通。你是不是打到銀行裏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這麼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來電話說她今天不來吃晚飯,已經通知你了。我說那麼我也不來,她要我自己跟你講,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我搖通電話,問:『是不是方公館?』那面一個女人聲音,打著你們家鄉話說──唉,我學都學不來──說:『我們這兒是周公館,只有一個姓方的住在這兒。你是不是蘇小姐,要找方鴻漸?鴻漸出門啦,等他回來,我叫他打電話給你。蘇小姐,有空到舍間來玩兒啊,鴻漸常講起你是才貌雙全──』一口氣講下去,我要分辯也插不進嘴。我想這迷湯灌錯了耳朵,便不客氣把聽筒掛上了。這一位是誰?」

  「這就是我親戚周太太,敝銀行的總經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門前剛來過電話,所以周太太以為又是她打的。」

  「啊喲,不得了!她一定要錯怪我表姐無禮了。我聽筒掛上不到五分鐘,表姐又來電話,問我跟你講了沒有,我說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銀行裏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想你那時候也許還在路上,索性等一會再打。誰知道十五鐘以後,表姐第三次來電話,我有點生氣了。她知道我還沒有跟你通話,催我快打電話,說趁早你還沒有定座,我說定了座就去吃,有什麼大關係。她說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飯。我回她說,我也不舒服,什麼地方都不去。後來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來吃你的飯,所以電話沒有打。」

  鴻漸道:「唐小姐,你今天簡直是救苦救難,不但賞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不盡,以後要好好的多請幾次。請的客一個都不來,就無異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今天險透了!」

  方鴻漸點了五六個人吃的菜。唐小姐問有旁的客人沒有,兩個人怎吃得下這許多東西。方鴻漸說菜並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沒吃點心,是不是今天要試驗我吃不吃東西?」

  鴻漸知道她不是裝嬌樣的女人,在宴會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藥水瓶口那樣的小,回答說:「我吃這館子是第一次,拿不穩什麼菜最配胃口。多點兩樣,嘗試的範圍廣些,這樣不好吃,還有那一樣,不致餓了你。」

  「這不是吃菜,這像神農嘗百草了。不太浪費麼?也許一切男人都喜歡在陌生的女人前面浪費。」

  「也許,可是並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這話我不懂。」

  「女人不傻,決不因為男人浪費擺闊而對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樣傻,不多不少。」

  鴻漸不知道這些話是出於她的天真直率,還是她表姐所謂手段老辣。到菜上了,兩人吃著,鴻漸向她要住址,請她寫在自己帶著看的那本書後空頁上,因為他從來不愛帶記事小冊子。他看她寫了電話號碼,便說:「我決不跟你通電話。我最恨朋友間通電話,寧可寫信。」

  唐小姐:「對了,我也有這一樣感覺。做了朋友應當彼此愛見面;通個電話算見過了,可是面沒有見,所說的話又不能像信那樣留著反覆看幾遍。電話是偷懶人的拜訪,吝嗇人的通信。最不夠朋友!並且,你注意到麼?一個人的聲音往往在電話裏變得認不出,變得難聽。」

  「唐小姐,你說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門口就是一架電話,每天吵得頭痛。常常最不合理的時候,像半夜清早,還有電話來,真討厭!虧得『電視』沒普遍利用,否則更不得了,你在澡盆裏、被窩裏都有人來窺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寫信的人愈少;並非商業上的要務,大家還是怕寫信,寧可打電話。我想這因為寫信容易出醜,地位很高,講話很體面的人往往筆動不來。可是,電話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訪,文理不通者的寫信,也算是個功德無量的發明。」

  方鴻漸談得高興,又要勸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點鐘,唐小姐要走,鴻漸不敢留她,算過賬,吩咐跑堂打電話到汽車行放輛車來,讓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訴她自己答應蘇小姐明天去望病,問她去不去。她說她也許去,可是她不信蘇小姐真害病。鴻漸道:「咱們的吃飯要不要告訴她?」

  「為什麼不告訴她?──不,不,我剛才發脾氣,對她講過今天什麼地方都不去的。好,隨你斟酌罷。反正你要下銀行辦公室才去,我去得更遲一點。」

  「我後天想到府上來拜訪,不擋駕嗎?」

  「非常歡迎,就只舍間局促得緊,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園洋房。你不嫌簡陋,儘管來。」

  鴻漸說:「老伯可以見見麼?」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問題要請教他,並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務所裏,到老晚才回來。爸爸媽媽對我姐妹們絕對信任,從不干涉,不檢定我們的朋友。」

  說著,汽車來了,鴻漸送她上車。在回家的洋車裏,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圓滿,可是唐小姐說的「我們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潑醋的理想裏,隱隱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圍繞著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裏,她父母都打趣她說:「交際明星回來了!」她回房間正換衣服,女用人來說蘇小姐來電話。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樓梯,念頭一轉,不下去了,吩咐用人去回話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氣憤地想,這準是表姐來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負人了!方鴻漸又不是她的,要她這樣看管著?表姐愈這樣干預,自己偏讓他親近。自己決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決非那麼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麼,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鴻漸買了些花和水果到蘇家來。一見蘇小姐,他先聲奪人地嚷道:「昨天是怎麼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這病是傳染的?還是怕我請客菜裏下毒藥?真氣得我半死!我一個人去了,你們不來,我滿不在乎。好了,好了,總算認識了你們這兩位大架子小姐,以後不敢碰釘了。」

  蘇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電話給你,怕你怪我跟你開玩笑,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昨天通知曉芙的時候,並沒有叫她不去。讓我現在打電話請她過來。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電話問唐小姐病好了沒有,請她就來,說鴻漸也在這裏。蘇小姐打完電話,捧了鴻漸送的花嗅著,叫用人去插在臥室中瓶裏,回頭問鴻漸道:「你在英國,認識有一位曹元朗麼?」鴻漸搖頭。「──他在劍橋念文學,是位新詩人,新近回國。他家跟我們世交,他昨天來看我,今天還要來。」

  鴻漸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賞面子了,原來跟人談詩去了,我們是俗物呀!根本就不配認識你。那位曹元朗劍橋出身,我們在後起大學裏掛個名,怎會有資格結交他?我問你,你的《十八家白話詩人》裏好像沒講起他,是不是準備再版時補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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