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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农民运动的开始


  一九二二[3]年五月间我为海丰教育局长,还是发着梦的想把从教育入手去实现社会的革命,因召集全县男女学生多数有钱佬的儿女,在县城举行“五一”劳动节,这算是海丰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参加的绝无一个工人和农民,第一高等小学的学生高举着“赤化”二字的红旗去游街,实在是幼稚到了不得!海丰的绅士以为是将实行共产公妻了,大肆谣言,屡屡向陈炯明攻击我们,遂致被其撤差,县中所有思想较新的校长教员们也纷纷的下台了。此时我们曾和陈炯明的家乡报《陆安日刊》开了一场思想的大混战。我和李春涛同志等出了几期《赤心周刊》,自命是工农群众的喉舌,可是背后绝无半个工农,街上的工人和农村的农民也绝不知我们做甚么把戏。有一天我刚从外边回到家里来,我的妹妹阻止我不好进去,说母亲今日不知因何事哭了一场,说要打死你。我初是以为我的妹妹是故意来骗我,跑进厅内果然我的母亲在那边哭。查问起来,因我们在《赤心周刊》做了一篇《告农民的话》,出版后放一本在我的家里,我的七弟他把读出声来,适我的母亲也在傍听。七弟刚刚读完了那篇文章,我母亲的泪遂涔涔下而至放声的哭起来说:“祖宗无积德,就有败家儿。想着祖父艰难困苦经营乃有今日,倘如此做法岂不是要破家荡产吗?”

  我乃极力多方劝解始无事,此时我就想到,这篇文章若是农民们看了,心里必非常欢喜,并且要比我母亲的痛哭有相反的利害。同时我也自信农民一定可以团结起来。我们乃放弃《陆安日刊》无谓的笔战,而下决心到农村去做实际运动。此时在本地和我接近的朋友,都是站在反对的一边,他们说:“农民散漫极了,不但毫无结合之可能,而且无智识,不易宣传,徒费精神罢了。”同时我的家庭,在海丰县可以算做个大地主,每年收入约千余石租,共计被统辖的农民男女老幼不下千五百余人。我的家庭男女老少不上卅口,平均每一人有五十个农民做奴隶。我家里的人听说我要做农民运动,除了三兄五弟不加可否外,其余男女老幼都是恨我刺骨,我的大哥差不多要杀我而甘心。此外同族同村的人,都是一样的厌恶我。我只有不理。

  五月某日[4]我即开始农民运动的进行、最初到赤山约的一个乡村。我去的时候,是穿着白的学生洋服及白通帽,村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看我来了,一面在村前弄粪土,一面向我说:“先生坐,请烟呀!你来收捐吗?我们这里没有做戏”。我答道:“我不是来收戏捐的,我是来和你们做朋友,因为你们辛苦,所以到这里来闲谈”。农民答道:“呀!苦是命啊!先生呀请茶,我们不得空和你闲谈,恕恕”!他说完这句话便跑了。少顷又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民,样子比较清醒些。他问我道:“先生属那个营?当甚么差事?来何事?”我答:“我不是做官当兵的人。我前是学生,今日特来贵村闲游,目的是要来和你们做好朋友……”他笑说:“我们无用人,配不起你们官贵子弟,好说了请茶罢!”也首不换头的那边去了。我想再多说一句,可是他已听不到了。我的心头很不高兴,回想朋友们告诉我枉费精神这句话,心里更是烦恼。我就跑到第二个村,一跑进去,那犬儿向着我大吠特吠,张着牙齿对着我示威,我误认他是来欢迎,直冲入去,见门户都是锁着,去街的去了街,出田的出了田。再跑过第三条村,适太阳西下,天将晚了,恐怕村中农民疑我做甚么事,不便进去,乃回家。

  我回家里没有一个人肯对我说话,好像对着仇人一样。他们饮食完了,只剩的饭汤一斗,食了点饭汤,再到我的房子去,把一部日记打开,想把今天的成绩记在里头,结果只有一个零字。一夜在床上想法子,想东想西,到了天亮,爬起身来,随便食了一餐早饭,就再到农村去了。在路上看着许多农民挑着芋或尿桶等到城里去,若在小路相逢的时候,我是很恭敬的避在路边,让他们先过,因为城市的人每遇乡人是不让路的,只有负担的农人让那空手的城市人。所以农民至少必有一部分知道,我是看重他们的一个城市人。

  我又再到昨日所到的农村来,遇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他问我:“先生呀!来收账呀?”我说:“不是!不是!我是来帮你收账的,因为人家欠了你们的数(账),你们忘记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他说:“呀!不欠他家的账还是好的,怎有账在别人处?”我说:“你还不知道吗?地主便是欠你们的大账者,他年年闲逸无做工,你们耕田耕到死,结果将租谷给他收去,他们一丘田多者不过值百元,你们耕了千百年,试计算一下,你们给他收了好多谷呢?我们想起来,实在是不平,所以来和你们磋商,怎样和地主拿回这笔账!”他笑道:“有得挪就好了,我们欠他一升一合还要锁打,呀!这是命中注定的,食租的久久是食租,耕田的久久是耕田!先生你请——我要出街去。”我问:“老兄你是贵姓名?”他答道:“我是……我是在这个乡村,无事请来坐罢!”我知道他很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再去问他。村中女子做工者颇多,男子则出田的出田去了,女子也不便和他说话,我徘徊了好久,就再过别村去了。

  是日跑了几个乡村,结果是和昨日同等于零。不过是日的日记比昨日多说了几句话。

  是晚我忽然就想到,一来我对农民所说的话,太过文雅了,好多我们说来农民都是不晓,所以就把许多书面的术语翻译做俗话,二来是我的面貌身体服装与农民不同,农民惯受了面貌服装不同者的压迫和欺骗,一见我就疑是他的敌人;二者表示阶级不同,格格不入,总不欢喜和我接近。所以乃改变较为朴实的服装,并且想出明日进行的一个新计划,就是决定明日不到乡村去,专找在农民往来最多的十字路中去宣传。

  次日就到一个龙山庙的面前的大路去,此路乃是赤山约、北笏约、赤岸约、河口约交通的孔道,每日都有无数农民在此经过,并且在庙前休息。我就乘此机会,对他们开始谈话,大概是说些痛苦的原因,及救济的方法,并举出地主压迫农民之证据及农民应有团结之必要,起初只与少数人谈话,但愈听愈众,遂变成演讲的形式,农民听者都是半信半疑,是日与我谈话的有四五人,听我演说的有十余人之多,其成绩为最好。

  [3]本文的各个版本,这里都作1921年,这是最早版本的印刷错误所造成。从本文集的一些“通信”以及所附“年表”中,都充分说明彭湃同志是1921年5月才从日本归国,1921年10月至1922年5月任海丰教育局长(原称劝学所长)。

  [4]此处的5月某日,应指1922年旧历5月某日,即彭湃等出版完6期《赤心周刊》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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