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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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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劈拍的声音,办公室里的四位职员和一位难民代表一齐用热烈的鼓掌欢迎这两位不速之客。 晚会的讨论,业已过去了一大半,差不多快到尽头了。然而为了对两位贵客表示敬意,赵干事特地把议程的转轮拉住,让负责计划这次晚会的杜英将讨论过的项目从头再报告一遍。 两位客人坐在上首,靠近主席。洁修一边听着杜英的带点儿兴奋但又不免矜持的报告,一边望着办公室外边空地上走来走去好奇地窥探的难民,心里却静不下来,有一个咬啮她心灵的鬼怪,半月来若隐若现带给了她难以形状的苦痛和忿懑,现在却像潜伏一时的老鼠又在跳梁跋扈,搅的她思想不能集中。她的眼光碰到哪里,她的心就想到哪里。一会儿看着门外徘徊窥探的难民,她就猜想他们此时的心事,猜想他们在这漫天烽火中可曾认识了什么,可曾感觉到自己实在是有力量的,可曾准备从屈辱卑贱狭小的生活中昂起头来长啸一声,为了整个民族也为了他们自己,在祖国的受难的大地上放射出空前的光芒? 她又想到如果自己被一个突然的震击而落在他们群中,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人时,是否也还能没有怨尤,不掉眼泪,不落胆?是否准备默默地接受那一杯苦酒,还是奋然一掷,将那杯子砸碎?……一会儿她的眼光撞在杜英的脸上了,她又惘然想道:这一位现在营养不良,过去又曾在没有阳光没有新鲜空气也没有自由的窖洞中挨过了两年,将来也保不定如何的年轻人,还没从社会和国家得到他应得的温暖和爱惜,然而此时此地,只因他幸而有一机会可以对他所爱的祖国的诚朴而苦难的人民贡献他一点心血,——筹备一个晚会,你看他就激动到连嗓音都有点发颤! 于是突然间洁修的全身心起了一阵战栗,她感觉到胸口有个塞在那里的东西,不吐不快,或者,痛痛快快哭它出来。然而她没有眼泪,她的眼光反而喷出火来。杜英的报告,她竟不曾听进心去,虽然耳朵是在听的。咬啮她心灵的那个鬼怪,这时好像现形在她面前徘徊了,她觉得已经看清了它的嘴脸。这不是没有见过的东西,仿佛是那猫脸人,又仿佛正像刚才跟她打麻烦的——那稽查的丑脸!…… 然而这时杜英的嗓子猛可地响亮了起来,竟句句打进了洁修的心坎:“……这一个报告剧,是我们的‘万宝全书’包建时同志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编成的,兄弟也参加了些意见。我们这里有一位难友,扮鬼子,扮汉奸,都是一等一;虽然他已经病了两天,他还是答应归他演。……道具,有的想法去借,有的只好自己来做,谷风同志计算过,要用麻秸半斤,各色纸张八十多张,外加麻线浆糊,总共有十多块钱也够了,这笔款子,刚才已经决议,在我们五个人的伙食里节省下来……” 这时候,赵干事的沙哑的嗓子代替了杜英那兴奋得发颤的声音在说话了。赵干事的话很短,当洁修明白了是要先请客人发表意见然后继续讨论的时候,大家的眼光早已不约而同射在她脸上。洁修下意识地转眼看身旁,可是,座位空空的,这位旋风似的苏小姐不知旋到何处去了。洁修也不等再请,便笑了笑站起来说: “搞个晚会什么的,本来辛佳是熟手,但是她倒离开了岗位,不知干什么去了。我有什么意见呢?不要白糟蹋了你们宝贵的时光!我就会给各位加油。要是需要我的话,也可以给各位跑腿。” 她停了一下,自觉得话太空洞,心里便有几分着急,想一想,继续说道: “是的,给各位跑腿!现在是每一个人都不应当躲懒的时候。各位是苦中有苦,忙上加忙,各位是埋头苦干的。可是,我们忙了,也引起了人家的忙。他们忙着捣乱,忙着破坏!同是中国人,自己的力量这样对销,成什么话!我们使了十分力量只当五分用,其余的五分用作什么了呢,想来够心痛。朋友们,我这话对不对呢?……我们要对付敌人,也还要对付这些民族的罪人!……”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尖声喊出来的,她脸也红了,就突然坐下。全场屏息望着她,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眼光都很沉着;一会儿以后,知道她话已说完,这才劈劈拍拍鼓起掌来。洁修忽然觉得自己那些话都没说到本题,惶惑地笑了笑,好像赔罪,又好像怪别人找错了主顾,看着赵干事道:“我本来不会演讲,晚会什么的,又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只会看,不会计划。” “可是你提高我们的警觉心,太好了!”赵干事庄严地回答,在场的各位又都鼓了一阵掌。 突然洁修提高嗓子说道:“我和苏辛佳打算捐点钱,帮助你们置办道具,盼望你们接受。” 赵干事望着大家,似乎征求他们对这件事的意见。沉默了片刻,终于杜英说话了:“置备道具的经费早已有了决议,我们谢谢你们的好意。” “那就移用在别的地方罢,”洁修马上抢着说。“或者多加个节目。再不然,那就……” 话还没完,苏小姐进来了。跟在她后面的,却是歪面孔。“有人找你呢!”苏小姐对洁修这么说,就向会议席上瞥了一眼,很随便的坐了,不等邀请,先开口道: “病人太多了,可怕!有没有什么办法呢?莫医生怎么说?……生病要有药,不错;可是也不这么简单吧?弄不到药的时候,也要想想其他的办法……” 赵干事和其他的职员注意地听,只有那位难民代表——干过洋行跑楼的尖下巴的小伙子,——很滑稽地嘟起嘴唇,不妨说是满意的表示,但同时也有点不大耐烦的意思。 “……提高他们的情绪是重要的。”苏小姐继续说,闪闪的眼光从会议桌的这一端扫到那一端。“然而同样重要的,是减轻他们肉体上的痛苦。我们要跟病魔斗争。生病的人,或是感觉到随时会病倒的人,即使有戏给他看,有歌唱给他听,他也不会安心。晚会的效力会等于零。那么,我们不要晚会了么?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不要一个普通的唱几支救亡歌曲,来一个打倒鬼子的独幕剧——这样老套的晚会……我们要一个针对此地目前的严重情况,提出问题,发挥特殊的教育作用的晚会!……” “对,对!”赵干事点着头轻声说。 两三下卜卜的掌声突然从一角传来。那位难民代表两手撑住了桌沿,像要站起来的样子。杜英一脸严肃,手里的铅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移动。 那边,和歪面孔站在办公室门外的洁修听得鼓掌声,便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同时却回答歪面孔道:“我明白了,哦,原来你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家给鬼子飞机炸了,现在厂要搬到汉口,你愿意一起走。” “大小姐这可明白了,”歪面孔一高兴,脸更歪的不成个样子。接着又唠唠叨叨讲起他家被炸后的痛苦的经历。但是办公室内忽然爆发了一阵笑声,又吸引了洁修的注意。只听得苏小姐的元气旺盛的声音: “……我没有说错吧?现在搞个晚会什么的,大家总是大处落眼,如果没有一个戏打死几个鬼子,就觉得不过瘾似的。……那么我不赞成打死几个鬼子么?当然不是的……我想提出一个意见……” 洁修的心头好像爬过了无数蚂蚁。她打断了歪面孔的好像无穷无尽的诉说,着急地说:“你放心,工厂搬到汉口,你们工人都会跟去的。放心好了!有事,你可以去找总工程师周先生。”不管歪面孔满意了没有,洁修一转身就进了办公室。 这时,苏小姐的议论正发挥到了最高峰。满屋子只有她的愈说愈快愈响亮的声音,然而满屋子的兴奋而真挚的眼光却伴同着她的声音,造成了非常和谐热烈的气氛。 “……不错,你们也对他们解释过,痢疾、疟疾、流行性感冒,都是会传染的,你们要他们大家注意,防止传染;可是他们不听。既然口头的解释和劝告不生效力,我们换一个方法好不好呢?我提议:编一个剧本,同传染病来一个斗争,同他们的无知和固执来一次斗争!是不是绝对有效力呢?我不能武断说:绝对有。可是,坐在那里看这戏的他们,总不会比看大刀砍到东洋鬼子头上更缺少点兴趣吧?自然,他们是恨鬼子的,不过在今天,病魔也是他们可怕的敌人,难道他们不恨么?” 苏小姐说完以后,足有一分钟光景,满屋子没有声息。然后是狂风忽起似的,三四张嘴巴同时抢着说话了。 “好呀,我们来翻个新花样,”那难民代表格格的笑着,“跟他们讲不明白,就做给他们看!” “小杜,今晚上就来个突击!”这是“万宝全书”的宏亮的声音,“你计划故事,我写台词。” “本来,老是鬼子杀人,老百姓拚命,也搅厌了!”专办庶务的谷风脸朝着两位客人说。 杜英在苏小姐讲话的时候,老在一张纸上摘记要点,这时他抬起头来,两眼发亮,对苏小姐说道:“没有了么?你再说一点。” 苏小姐笑了笑,不作声。 那难民代表忽然站起来,满脸的正经,叫道:“我提议,我提议就请这位小姐替我们编这个戏!” “这可难住我了!”苏小姐笑着回答。“我是只会出题目,不会做文章的。” 直到此时总在注意听取各人说话的赵干事,也就接口道:“对!文章我们自己来做,建时和小杜也不必包办,他们可以执笔。我们还得多请几位难友来参加意见。” “可不是!”苏小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站了起来。“只要提个头,老赵的办法就比谁也多些。你们是‘自己的耳朵看不见’罢了,倒让我来充了好汉。我可要走了,洁修,你呢?” 这时洁修也已站了起来。 洁修一面对大家说“再见,少陪”,一面交给赵干事几张钞票道:“多一个节目,总得多花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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