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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们么,”苏小姐盛气回答,“不是什么机关的,我们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也不找什么人。我们是来参观这收容所!”

  “那可——对不起。”小张讷讷地说。“现在不能参观了……上头有话交待下来:停止参观。”

  “笑话!不叫人参观!有什么理由?”

  洁修也接着说道:“停止参观,这是哪里下的命令,你拿公事来给我们看!”

  小张瞪大了眼睛呆住了。刚才那一套公式的话是早就学好了的,既已用完,而且无效,他就不知所措了。本来人家给他的守门训练节目中还有最后一着:别转头懒懒地走开,给门外人一个不理睬。但是他也瞧得出当前这两位不速之客大概并非等闲之辈,他就不敢使出这最后的一手来。

  幸而那稽查来赴援了。他理直气壮地对门外的两位说:“上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现在是一律停止参观,可不是我们这儿一处。”

  苏小姐对洁修看了一眼,洁修就说:“参观不行,慰劳行不行?我们来慰劳难民!”

  “慰劳?嗨!”那稽查露出两排大门牙怪样地笑了笑。“慰劳品呢?交给我就成!”

  “干吗要交给你呢?我们要当面交给难民。”

  那稽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别转脸去扬声讥诮道:“好!先说是参观,又说是慰劳……”

  “咄!你放明白些!”苏小姐突然大声喝着,脸色也变了。

  “你这嘴脸做给我们看么?……”

  洁修轻轻拉住了她同伴的手,说:“辛佳,犯不着生气。真理在我们这边,我们跟他们讲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那稽查得意洋洋地笑了,针对着洁修的话抢嘴说道:“可不是?得讲理!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参观,不行;慰劳么,慰劳品呢,在哪里?也问过你们要找什么人,又说不是找人!空口说要进,这里又不是城隍庙,怎么成?这不是来找麻烦么!那真是——”

  “什么叫做找麻烦?”苏小姐怒声喝断了那稽查的话头。她的眼光像两点突然旺了起来的炭火,光芒四射,逼的人不敢正视。“这里不是城隍庙,可也不是监狱,这里是难民收容所,为什么不让人进去?找人么?我们倒还认识你们这儿的负责人呢,可是我们不是找他来的,我们要找所有的被东洋鬼子害的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小同胞们!”

  “你们不让人家来看望,是不是把难民当做了犯人?”这又是洁修的庄严而刺心的质问。

  那稽查有点老羞成怒了。他那黑里泛紫的鬼脸扭动了一下,仓皇四顾,像一匹狼正待反噬。这当儿,他的身后早已麕集了一堆难民,他们记起了十多二十天前和其他一些人来对他们演说并且分给他们一人两个面包的,其中仿佛就有那眼睛像星星的和这位穿红的姑娘。他们听得她说“难民又不是犯人”,顿时觉得这句话正像从他们心头挖出来似的,立即响应起来:“对,我们又不是犯人!开门,开门!”但是猛可地一皮鞭横扫来了,难民们纷纷往后退一步,那稽查咆哮道:“妈的,吵什么!老子揭你们的皮!”同时他不假思索,转脸冲着门外的两位狞起眼叫道:“别噜苏了,有命令:防备汉奸,没有党部机关介绍,谁也不许进门!”

  “什么话!”门外立刻来了凛然不可犯的反应,“你别瞎了眼睛!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何等样的人?”

  那稽查业已计穷,便想拿出最后的一手来,给你个不理。可是那小张正被难民们逼住了,要他开门。小张逃到稽查身边,忿怒的浪潮也便卷过来了。

  一场纷乱眼看就要爆发,幸而铁栅外传来了苏小姐的响亮而镇定的声音:“大家静一静,不忙。给他一分钟,让他的头脑醒一醒!”

  歪面孔的小女儿阿银挤在人们的胯间,这时也认明了穿红衣的姑娘上次来过,而且她老子还对她诉说了苦经。忽然福至心灵,阿银觉得应当去通报她老子。有一两个怕事的难民瞧这事僵了,也就跑进去报告“先生们”。

  一分钟也许过去了,稽查头脑一醒,果然得了个好主意;他猛然伸手从小张那里抓得了铁栅门上的钥匙,趁人不防,转身就往里边跑走。刚横过那小小的空场,到了职员办公室左近,迎面却碰着赵干事,同时一片声嚷骂的难民们也追到背后。

  赵干事一眼瞧见苏小姐的侧面,就拉住了那稽查道:“请她们进来,是熟人!”

  “可是她们……”

  “有我负责!”赵干事冷冷地截断了稽查的噜苏,“你不管也行!”又对那些难民们说道:“大家也不要挤在这里了,都进去罢!”

  苏小姐她们进来,那稽查狞起了鬼脸在一边示威地扬声说道:“赵先生!这是你的事了。不能讲演,——想来你自然明白!”

  赵干事没有理睬他。苏小姐却止了步,似乎想发作几句,但那稽查一闪身跑到门外去了。苏小姐转脸对赵干事看了一眼,说:“怕人家讲演!哎!这许多难民,不去教育他们,不教他们做点生产工作,反倒把他们当作犯人似的,连人家来看看也不允许了么?”

  “别听他瞎说。”赵干事苦笑着回答。

  “想来是新办法,有点儿限制吧?”洁修接口说。“要是,密斯脱赵,给你添了麻烦的话,那我们也不坚持。”

  赵干事还是苦着脸笑,一面请她们进去,一面说道:“本来没有关系。不过刚才你们一进来,那家伙就溜到外边去了,难免要去搬弄是非。——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果那家伙引来了一两个,当场和你们一吵,那不是太叫你们下不去?”

  苏小姐和洁修对看了一眼,苏小姐便带点负气的意味答道:“下不去又算得什么呢!我们不是没有经过严酷的考验的,皮鞭、木棍、水龙,——前几天他们还请我们住了拘留所!”“嗳嗳,密斯苏,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赵干事赶快解释,“那当然不会的,现在究竟跟从前不同了。但是——”突然他顿住了,皱着眉尖苦笑,好像他深信:他不用再说,对方也可以明白他的处境和用心,要是说呢,反倒会搅不清。

  “我想你的意见大概是不错的,密斯脱赵!”

  洁修笑了笑,意义双关地说,挽住了苏小姐的手,转身便朝外走。

  “不忙,”赵干事赶快拦住,“正有一件事请你们指教。”他一边极力请她们到办公室去歇一歇,一边就说明全体职员正商议,怎样凑合几个节目举行一次晚会,“难民的情绪不好,别的我们无能为力,搞一个晚会来提高他们的情绪,也算是尽了我们的心了!”赵干事的方脸上泛起了虚火的红晕,大眼睛也格外有精神,他喜从中来似的笑着,请苏小姐她们给一些宝贵的意见,帮助他们使这一次“提高难民情绪”的突击工作得到胜利的成功。

  两位客人没有表示。但显然赵干事的热心引起了她们的共鸣,她们一边听着,一边早已走向办公室了;只刚要进门的当儿,苏小姐忽然开玩笑似的说:“要我们说点意见么?那算不算讲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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