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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第十五章

  莫医生从“第×难民收容所”出来,心头异常沉重。收容所大门前那些饮食摊子这时正上早市,油腻的气味和叫卖的调子闹成一团,诱引得铁栅门后面的难民们千方百计唤着求着,希望那些生意兴隆的小贩会大发慈悲,白给一点残羹或皮骨。莫医生在这时候,往往要劝告难民们不要嘴馋,摊子上的东西太不卫生;但今天他竟像耳聋眼瞎了似的,低头走出那铁栅门,就进入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了。

  他只顾低头急走,险些儿撞倒了一个蹲在地上喝白糖粥的干瘪老头子。一碗滚烫的糖粥泼翻了大半碗,淋了那老头儿两手,那老头儿顾不得手疼,一边紧捧住那半碗粥,一边就抓住了莫医生的衣角,破口就骂。

  这才把莫医生从沉思中叫醒了来。他惘然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那老头儿却认得是莫医生,便放了手,忸怩地说道:“啊,莫——莫医生,是你呀!你老人家是忙……

  啊,你是帮忙穷人的!”

  莫医生苦着脸笑了笑,也没开口,又继续走。同时又继续他的苦闷的思索:“帮忙穷人……这老头儿是谁?得过我的帮忙没有?收容所里的难民也都当我是个好人,可是我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呢?……我,时间精神,都可以牺牲,这算是我的帮忙吧,然而没有药又中什么用呢?……那个发烧的女人,还有楼上两个满身浮肿的,都得打针……可是,楼上楼下,五六个得痢疾的,也得有特效药才行,……我没有开药房,……”突然他站住了,惘然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那老头儿还捧着粥碗在和旁人谈论些什么;于是像有人提醒了他一般,莫医生猛可地想起刚才自己仿佛碰翻了什么东西,而那老头儿是受了损失的。他觉得应该回去问问那老头儿,但是他的脚依然朝前走,而且中断了一刹那的思索又翻腾起新的浪花:“枝枝节节干,终不是办法,……我掏腰包呢,算来目前这一点也还赔得起,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渐渐地一丝笑意掠过他的嘴角,他的眼光明亮起来,好像在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条路。

  这当儿,他已经突破了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一左一右两条湫隘的街道横在他面前,一些闲人在懒洋洋地巡游。莫医生信步走去,思潮奔腾汹涌,脚步也越来越快了;“看病是我的本分,可是仅仅守住我这本分,中什么用呢!我应当在看病之外再拿出我的时间精神来办一件事:替上海的万千难民统筹一笔药费!而且应当放在有良心的人手里。”

  莫医生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许多具体的办法,——如何邀约志同者共同发起,如何进行筹募款项,该有怎样必要的步骤等等,都忽然凑集到他头脑里来了,好像这一切都是早就讨论过的,而且又是当然会成功,只要有一个人肯牺牲精神时间去奔走接洽。

  满意地吐口气,他站住了,向街角找他的包车,这时他才知道走岔了路了。他急急退回,刚到了摊贩们阵地的边缘,看见两个年轻女子迎面走来,其中一位,神情略带点悒郁,然而闪闪的目光依然流露着豪迈的气概,这是他的好友苏子培的大小姐。

  这位小姐抢前一步叫道:“啊,莫老伯,我们刚到您诊所里去过了。”

  “哦——”莫医生应着,正想问有什么事,苏小姐的同伴早又上前来打招呼了。这一位比苏小姐略矮,绛色毛葛的旗袍,白丝围巾,非常刺目。她像一个熟朋友似的和莫医生寒暄,莫医生也觉得好生面善,口里含糊地应酬了一两句,心里却在纳罕。

  这时苏小姐又说道:“昨晚上妈妈又……”

  “啊!”莫医生吃惊地叫了一声,急口问道,“总不是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吧?”可又不等回答,便摇着头慢声自答道:

  “不会的!我想是不会有的事!”

  “没有什么意外的变化。”苏小姐轻声回答。“不过,昨晚上妈妈又睡不好了,可又跟那创口不相干。爸爸给她打了针,这才安静地睡着了。”

  “哦——”莫医生慢慢地点着头,觉得宽了心;偶然睡不好,原也不算什么。

  “莫医生,今天下午三点钟我来拜访,你有没有时间?”

  莫医生抬眼看时,说这话的正是他觉得面熟的女郎;睁大了眼睛,很性急的样子。他还没有答复,那女郎笑着又说道:

  “半个月前,我和辛佳姊姊拜访过莫医生的,请您尽义务帮助几个朋友;现在又是差不多的事情我又要来麻烦您了。我知道您是不会讨厌我的,可是我们心里倒觉得难过,我们自伙儿中间常常说:只怪我们太不中用了,关系这样少,除了苏老伯,老找您一个人打麻烦;也怪我们太懒,没有多做些发动的工作。”

  现在莫医生终于记起这一位年纪虽小可是颇为老练的女郎,原来她是严家的大小姐洁修。莫医生顿了一下,就诚恳地答复对方的请求道:“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好了,用不到客气,——回头再谈。”说罢,他转身就走。

  但是走了不多几步,他又回头望着苏小姐微笑说:“可是,辛佳,你也早点回家去吧,不要害的令堂又操心了。”

  苏小姐点头,却不开口。在前面街角,莫医生找到了他的包车。苏小姐望着他上了车,然后低了头,若有所思。不多会儿工夫,她抬起头来,一手拉着她的同伴,叫道:“走吧,进去看看再回家,总还不迟的。”

  她们挤进了那摊贩的林子,来到收容所的铁栅门前。

  铁栅里边这时正搅起了一阵纷乱。一个瘦长的难民半条胳膊伸在铁栅外,手里抓住了不知哪个善心的人给他的半根油条,另一条胳膊却护住了头,阻挡那抽上来的皮鞭。黑簇簇的一堆难民为这可怜的同伴抱不平,叫骂着围住了那打人的稽查,中间还夹着那守门的,尽力想把那瘦长子拉在一边。那稽查撇下他的“胜利品”,扬起皮鞭转身来对付那群胆敢鸣不平的捣乱分子;可是赶走了这边的,那边又来了,骂的更凶,而且开始用碎砖泥块来对抗那呼呼飞舞的皮鞭了。

  那瘦长子也已经从铁栅门的马眼格中抽回他的膈膊,将半根油条塞在嘴里,就地抓起了两把泥土。……

  苏小姐她们在外边看了一会儿,就上来叫“开门”。

  这时那条皮鞭的锐气已经消失,那稽查听得有人叫门,便趁势下台,却又装模作样对难民们喝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囚徒!还不滚进去么?成天挤在栅门前,花子似的,给人家看见,成个什么体统!”说着他回身朝外,一瞧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心里便老大的不自在,他挺起胸膛,斜着眼打量这两位来客,看见她们衣衫不俗,风度不凡,可又拿不稳她们是什么路数。

  “小张!”那稽查歪一下嘴巴对那个守门人做个眼色,“问明白了再放她们进来。”

  铁栅门外的两位有点不耐烦了,苏小姐对严洁修说:“瞧那鬼脸的稽查!又打人了,一见他的影子,就叫人生气!”

  小张隔着铁栅叫道:“喂,你们——喂,两位小姐是哪一个机关的?有什么事?找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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