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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柳塘道:“你好糊涂,他既来了亲笔信,想见是平安,若不然便只受伤,也不能拿笔啊。”

  璞玉听着,方才展开眉头道:“可不是,这信是他亲笔写的,那敢情……”

  太太接口道:“你可快念念,信里说什么,别尽说废话,叫人怪闷的。”

  柳塘应了一声,随即把信拆开,又取出信笺,展开瞧看。他本料想函中必是满纸欣幸之语,打算按字按句给念出来,哪知信上开头一句便使他怔住,不能开口。原来,这古体书函,竟用“呜呼”

  两字起笔,柳塘一惊,再看下去,没到两行,已觉满纸都是悲伤愤恨之气。他又惊又怪,便忘了旁边有人等念,只直看下去。太太看柳塘神色有异,忍不住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可念啊?”

  璞玉也大惊失色,颤声问道:“大哥,又怎么了,难道不是他写的?他……”

  柳塘只摆手叫她们不要说话,咬牙屏息的看到末尾,手中的信不由抖颤起来,跟着便用手掩住了脸。璞玉和太太等看着,都吓坏了,璞玉和太太见柳塘这样,只当警予遇了危险,心中难过,所以掩面落泪,不由张皇起来。哪知柳塘并非落泪,却是感觉为难,不知怎样对璞玉诉说函中言语,故而掩面沉思。

  原来警予函中的大意,说他保护王督军到了上海,以为脱离险境,可以安居,却不料王督军原是长江某省中的督军,因为特别原因,才移到河北的。他走后长江那省的地盘,便被一个部下师长洪某承继了,另外还留下三、四师的旧部。数年以来,因那洪某措施不善,部下都思念旧去。王督军这次势败南来,方才到沪,便有长江那省内旧部军官,前来谒见。言说洪某久失人心,旧属都思念故主,请求王督军回省主持,大家情愿驱逐洪某,恭迎入境。王督军奔命之余,不愿多事,就婉言辞却。哪知信息传到洪某耳里,并不信王督军的好心,反疑他失之东隅,欲求收诸桑榆,认定是前来谋夺地盘,就派人阴谋暗杀。那请宴接风的人,便出于他的授意。

  当时,王督军接到请帖,意下踌躇,便和警予商量。警予以为王督军既决心退隐,作上海寓公,正该常去流连酒阵歌场,以示坦白,就怂恿王督军同去。哪知到了酒楼,才下汽车,便被预伏的暴徒狙击,头一枪便把王督军打死。警予奔过去,扑到他身上遮挡,哪知因为王督军已经倒地,警予也被他绊倒,以后暴徒的枪弹竟从他身上飞过去,又打死了张副官长;打伤了王督军的老姑丈,一向跟他作账房的。等到暴徒逃去,警察到来,把王督军和副官长送到医院,已经绝气身亡,返魂无术。警予只得和几个同人,料理后事,并且报官缉凶。但那凶徒本由洪某主使,事后退藏于密,无法访拿,结果只以凶手在逃,悬案未结,敷衍了事。

  警予既伤亡友,冤沉海底,无望伸雪,又愤人心诡恶,世道浇漓,更悔恨自己不该劝王督军前去,只顾执著书生成见,思以坦白待人,哪知他人反以机阱相待,王督军简直死在自己手里。于是自怨自艾,结思成痗,竟因自忏之心,起了厌世之念。这次给柳塘来信,首叙被狙击的情形,继而痛论自己的罪过,最后说到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若仍苟活图安,无以对地下死者。决意从此离开红尘,出家浪游,寻处深山古寺,消磨余年,自忏灾业,不再回北方来了。

  对于璞玉的恩情,只可来世再图报答,并请柳塘善慰璞玉,叫她另图归宿。自己也深知这样做法,太对璞玉不住,但想到王督军的妻孥,因自己一言之误,成为寡妇孤儿,自己怎能再享室家之乐?璞玉固然可怜,但她既和我成为夫妇,就得分享我的命运,分担我的罪过。我只可甘作薄情人,把她的将来,付诸茫茫劫运了。此后将先返故乡,分田产与族人,然后结茅深山,永与世绝。与吾兄亦生死别矣,愿来世将为弟昆也。

  警予函中大意如此,柳塘知道若给璞玉念了,真和宣告警予死亡一样。当时万分为难,任大家询问,只不作声。过了半晌,才发动决心,想起一个主意,就向璞玉说道:“这信里的话,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们,反正警予是平安无事,你可以放心。里面还有更要紧的事,我得寻思寻思,再跟你商量,还是不能叫别人知道,你到晚上十点以后到前院书房去,咱们细谈。”

  璞玉听着更是惊疑,就问:“您现在告诉我不成么?”

  柳塘道:“现在不成,你就闷一会儿吧。”

  说完,便立起走出去。这里,璞玉和太大、玉枝,都纳闷不已,却又猜测不出个道理,那原信已被柳塘带走了,只有惘然相对。璞玉尤其难过,只好等待时候。

  哪知柳塘比她还要痛苦,从内宅出去,便坐车访问一位熟识的医生,请他检查自己身体,能否戒烟。大夫诊查以后,说戒倒可以戒,只是身体太弱,不能求速,最少也得两个月才能成功。柳塘表示自己意志坚决,不畏痛苦,务求在一月内戒净。大夫又研究了一会儿,认为可能,便约定立时代为配药,从明天起,每日到柳塘宅中按时注射。柳塘从大夫家中出来,又到江湄家中,和他商量结婚日期。江老太太主张稍缓,柳塘却说下月便有事出门,必得赶快办理,否则要拖到明年。江湄问柳塘上哪里去,柳塘说要到上海办学,却不肯深谈。江家母子难拂其意,就请了有名的算卦先生,代择了吉期,在二十日后。江家因日期迫近,自然着忙起来。

  柳塘回到家中,向太太说江家急于迎娶,定下日期,我已答应了,他们也不拘送日子的俗礼,只是一言为定,咱们就办起来。我近日身体不爽,还得请大夫吃药,这件事全凭太太张罗了。太太听了,很诧异江家何以这样着忙?日期太近,不易办得舒贴,岂不叫姑娘受屈?柳塘却只说自己答应了,不能反复,叫太太勉为其难。太太只可答应,又问:“警予信中到底说些什么?”

  柳塘因璞玉不在房中,便悄悄把大意告诉了。太太便问他:“这事不能隐瞒到底,将对璞玉怎样说法?”

  柳塘道:“这事很不好办,我只好用话安慰着她,以报慢慢想法,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她提警予一个字。”

  柳塘说完,便回了前院书房。太太这里虽对柳塘的话,还有些疑惑不解,但既受了他的嘱咐,又因玉枝出嫁在即,自己要负全部责任,一切都得筹划布置,煞费心力,就也无暇顾问璞玉的事了。

  柳塘当时回到书房,又静静的盘算了一下,更断定自己的主张不错,这样办法,并不负人。警予意志坚决,要他回来是不易了。璞玉四载凄凉,才过得三天幸福日子,便又遭到捐弃。在警予固然难辞薄幸,不过他饱受刺激,为了良心大节,就不顾儿女私情,旁人没经他那样境遇,是不能责备他的。若就璞玉来说,固然遭遇已太可怜,然而一切恶果,未尝不是自己造成。当初不经意的负了瞽目丈夫,现在警予又因这无关情爱的特殊原因,遗弃了她,也算是一种报应。我实无力挽回,只有替她安排善后吧。至于我自己,虽然安处家庭,未遭颠沛,然而家庭风波,屡见叠起。至今苦恼羞辱都受够了,又复一身茕茕,下无子息,晚年只有太太同命相依。

  但太太又是那样的心,虽然已经改邪归正,终是留下污点,要想像平常老年夫妇那样白首婆娑,相敬相怜,恐怕也办不到。何况回想当年,常要难以为情。环顾家中,都是伤心忍辱的遗迹,我的残年还有几日,难道就一直挨到死么?所以自己这样办法,也不能算是寡情。太太也许怨我不该,她悔改之后,还做这样举动。但是她虽悔改,我那被羞耻损毁的心,可永远不能弥补了。追根究始,也是她自己造成的结果,不能怨我。不过这事也是起于警予,若没警予此番变故,也引不出我的决心。好在我已年老,不比年轻夫妇,太太她不致过度伤心,我只须把她们晚年的生活安排妥帖,就可以放心实行所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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