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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说着,又摇头叹道:“他们在外面一定受罪不小。这信里说,他在那夜从家中出去,拼命闯到督署,正赶上王督军逃出府门,就一道逃奔出去。起初带着家眷,人还很多,逃到半路,看情势危急,王督军就把家眷托给一位可靠的将官,另投安全地带。他自己和警予还带着三四个亲信,骑着马走下去,想投一个地方,那地方住有一支军队,是王督军内一个盟弟带领,想借这支队伍图谋恢复。哪知走到半路,得到消息,那位盟弟也已背叛了。

  王督军进退无路,只得先寻个地方躲藏,幸而有个马弁是当地人氏,就带着他们投奔乡村,白昼借宿,夜晚潜行,一点点往边境上挪动,有时也许连在一处住三天五天,不敢出门。好在带得有钱,买动人心,不致把他们出卖,这样受苦有二十多天,才得脱离险地。警予一直不敢寄信,恐怕透露风声,被人由信上发现他们的踪迹,或是连累了咱们,所以直忍了许多日。这信上日期是初六日,他已到了海口,第二日便要上船了,才在夜里写这封信,托人带来。但是里面还没写明寄信地方,人名也全含混,把王督军写作主公,旁人也全用替代名词,若不是我看,还不能明白的。”

  璞玉听柳塘说了半天,还没提到警予现在何处,忍不住插口道:“他没说上船要到哪里去么?”

  柳塘道:“他没说明,只说下次来信就可以从邮局寄了。他这是特别小心,因为寄信时还没离开险地,只怕这信泄漏,所以还不敢写地址,送信的必也特托专人。看信里的口气,警予真是朋友,他给王督军做秘书长,本是客卿性质,向来恬淡自甘,很少参预机务,也不把持权柄,和王督军总保持相当距离,和一班权要也都分着界限。既不巴结逢迎,也不结党营私。在王督军手下的,有若干人特得宠信,威福自恣,有若干人利用机会,发了大财。惟有警予始终我行我素,总是书生本色。

  到如今王督军势败,那班由他身上得法的,全都自顾妻孥,自图安逸。有的躲进租界享福,有的还卖主求荣。结果肯与王督军同患难的,倒只剩警予一人。你看警予素日并没颂扬王督军的功德,也没露过感激的意思,说起来还像有所不满似的。然而到了危急时候,他竟忠义奋发,舍命报答知己。信里意思,好似把王督军当作失母孤儿,自己当作保姆,因为别人负心,他越发的责无旁贷,定要相随到底,看情形他暂时是不能回来了。可是得到这封信,我们知道他平安,也算无可奈何中的安慰了。”

  璞玉听着,忽落下泪来,急忙用手掩住脸儿。柳塘又道:“他还叫我告诉你,不要替他担忧,他在外自知保重。只待把王督军护送到安全地方,尽到了朋友责任,就可以回来跟你团聚。所盼你也自己保重,安心住在这里,养得胖胖儿的,漂亮亮的,等他回来。”

  璞玉听着,抬起头儿,含羞说了句:“瞧这大哥……”

  随又低下头去。柳塘笑道:“你不要埋怨我乱说,难道我还怄你?他这信上明明写着‘善保颜色,以规永好’。我只照文翻译,不过这种翻译是很难的。他用文言写,字面还很雅驯,我用白话一翻,语病就出来了。”

  说着,放下此信,又和璞玉谈了半晌警予的事。

  璞玉因得到警予平安消息,这封家书论值真不止万金,当时眉心就舒展许多,心头积郁也开豁不少。听柳塘夸赞警予忠于朋友,不由叹道:“他只顾了朋友,可把家抛了。”

  柳塘道:“这种事自古便难两全。古人以忠孝为大节,常把君王和父母并论,有时还移孝作忠,却没听说过移忠作孝,至于妻孥,简直是不上论的,这当然是旧时代的路数,不能说是合理。不过警予是读书人,又受王督军的知遇,自然不能畏难苟安,遗人讥笑。这是人生大节,不能苟且,便是我遇着了,也只好和他一样办法。至于警予本心,却是舍不得离开你的。”

  璞玉听着,叹息无言。柳塘又劝解了一会儿,方才罢了。璞玉便把警予的信珍藏起来,此算是有了指望,心里安稳许多。

  柳塘家里也尽是顺心的事,但这所谓顺心,只是由坏转好。太太的伤已逐渐平复。到了约定之日,老大夫果然到来,给太太把缠布解放。那缠布经过多日,已是污黑不堪。但解开以后,只见里面的肉,都已长成,只伤处还显着嫩而发红,却没一点疤斑,众人全都称奇。柳塘咨嗟叹息,说:“我们中国的医道,真有神妙不可思议的,只可惜失传的太多,难得遇见。像这样治伤,上一次药,几十天不换不洗,不透空气,若叫西医看见,必以为里面要成为毒菌窟穴,把人烂死为止,哪知竟得到这样奇迹。”

  说着,和太太称谢不已,又邀来江湄,商量酬谢大夫的办法。依柳塘要送千元谢金,另外挂匾。这老大夫既不受钱,更怕传名,坚却不受,反看中了堂屋大瓶中所插的一支方竹手杖。那手杖是一位朋友所送,柳塘因它分量稍重,尺寸又长,而且共有十八节,不好截短,只得抛置不用,已经二十多年了。不想这时得到大夫赏识,柳塘就拿了奉赠。老大夫大喜,说这就很好,我算受了谢礼,可不要再客气了。说完,便扬长出门而去。柳塘心中不安,随后又给送去贵重礼物,都被退了回来。柳塘也只得罢了。

  太太病愈以后,果然依着柳塘的话,洗心革面,励精图治,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家务上面。对待柳塘竭力尽心,对于玉枝非常慈爱,饮食寒暖,极为关心,宛然和生母一样疼爱。以前对璞玉尚有几分隔膜,病后竟亲如姐妹,而且因她心境不舒,更有一番体贴。连男女仆人也全提高了待遇,不但加了工钱,有一天整理箱箧,竟剔出两箱旧衣服,分给仆人。太太以先是偏于精刻的人,这时突变宽厚,而且对人和蔼,常带笑容,于是人们都说太太一场病把人变了。

  又过几日,太太便主张给玉枝换帖,正式宴会亲友,宣布玉枝的身份。因为玉枝的身份问题,比婚事更加重要。她一直担承着姨太太名义,到失踪以后,也只对太太和仆人揭穿了秘幕,其余的人还不知晓。现在若贸然宣布定婚,亲友还不知哪里来的一位小姐呢。所以太太为郑重起见,要举行隆重仪式,筵请亲友前来,先声明自己夫妇已收玉枝作为义女,一切全以亲女待遇,然后再附带宣布定婚的事。柳塘也觉应该这样办,但因亲友早已知道玉枝的地位,听到她由姨太太变作女儿,必然引起怪骇,那时便不能不说明原委。但要说原委,势必揭穿许多旧事,有损太太脸面,若是隐瞒真相,又难措词,实在不易斟酌,所以踌躇不决。太太却坚决要办,劝柳塘不要管,由她自己承当,柳塘只得依她。

  太太便发帖广延亲友。到了日期,等人众集齐,开筵列座。酒过三巡,太太把打扮齐整的玉枝领了出来,在筵前给大家引见。亲友们有的认识玉枝是姨太太,有的不识玉枝,却知道柳塘没有儿女,当时全都大愕。太太却不慌不忙,把这原委诉说出来。“先提当初自己要柳塘纳妾,柳塘不肯,后来被自己劝动了,就在外面物色,自己也在家中替他张罗,不想双方同时都选定了一个。柳塘在外面选定雪蓉,自己在家中定妥了玉枝。在当时,柳塘和雪蓉已成定局,玉枝却还可以打退,不过自己即生了私心,定要柳塘娶自己所选的人。玉枝又因受着家人虐待,哀求收留,于是就强逼柳塘把两人一齐收房。但柳塘存心忠厚,自觉娶一个年轻女子做妾,已是误入青春,有伤阴骘,怎能作践两个,何况玉枝年纪更小。只苦被逼迫,不能不应,竟而奇想天开,暗地和玉枝商量,把她收做义女,但表面还瞒着我一直为姨太太。

  到如今,直瞒了二三年,柳塘只为这点好心,还惹出风波。那个雪蓉,初来本是很好的,只为玉枝成了柳塘的女儿,当时既受疼爱,过后又有希望,觉得一样的人,一同进门,受到两样待承,由此就离心离德,终于下堂走了。柳塘还忍着伤心,不肯说明,直到自己害病,玉枝在床前侍奉,有如亲女,柳塘为安慰自己,才把玉枝的实情说出来。自己被柳塘的忠厚和玉枝的孝心给感动了,才悔悟以前挟私嫉妒,强要柳塘收下玉枝,几乎作践了这小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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