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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玉枝听着,方才明白,笑向柳塘道:“可真比不了念书人,肚子里真有韬略,难为您怎么想的!”

  柳塘笑道:“这有什么稀奇?我敢说是个有智谋的人,这些年积存的学问阅历,就是作什么大事,也够用了。只可惜没人知道我,只得在烟榻上消磨岁月。如今出个小小的坏招儿,你还说是韬略,真叫我脸红!你要明白,这不是很光明的事,跟太太那样的女人动心眼儿,简直丢人。不过太太这几年,也太把我看得没出息,当小孩子似的捉弄哄骗,我闭着眼不瞧,她就当我瞎了。其实任什么事也搁不住我在烟榻上一闭眼儿,好主意、坏主意立刻就来了。不过想尽管想,却向来不去实行,这就是好人、坏人的分别。好人受了别人欺侮,也常常发生恶念,想出狠毒办法。只是想想就算了,万不肯真个去办;若是坏人就不然了,想出主意,一定要作出来。说到太太,她一向叫我生气的时候很多,我常打算用厉害手段对付她。只于每次想出法儿,就再寻思一下,她被我这样对付,将要怎样狼狈。这一寻思,就只当已经办过了,心里好笑一阵完事。今天还是因为你的事,我才初次对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她已经受不住,大约在十天半月里必要失眠的了,我倒后悔有些残忍。”

  玉枝听着,忍不住“噗哧”一笑。柳塘道:“你不要笑。我也不是贱骨头,也不是假慈悲,实在对太太有着特别的原谅。你要明白,十几岁的女子,还许不懂讨厌老头儿。到她那岁数,因为比年轻的更需要年貌相当的丈夫,就更讨厌老头儿了,嫁给我简直受了天大委屈,自己想法儿抵补这缺欠,并不算是罪恶。所以我向来默许她自由行动,绝不追究,只为处在众目之下,我恐怕受不住人们讥笑,不能进一步的成全她。倘若我们现在在什么没人的荒岛上,早就主婚叫她作王太太了。”

  玉枝笑道:“您也太爱成全人了!这样成全,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您的好心,真是替谁都想得至矣尽矣,只是不替自己打算。”

  柳塘道:“我何尝不替自己打算,不过打算自己,也得打算别人。比如说我叫王厨搬出后院,知道太太着急,还替她可怜。你瞧着好笑,其实这是一样的事。我想想我的烟具,再想想她的王厨,就替她难过了。现在我天天得抽几顿烟,少一顿也过不得,你忽然把烟具拿走了,请问是不是缺德?”

  玉枝听了,略一寻思,不由笑得在床上打滚儿,叫道:“您真呕死人!难为怎么想来?王厨子敢情是太太的烟具,莫怪那样黑漆亮光的呢。但不知太太离开烟具,也会打嚏喷流鼻涕么?”

  柳塘正色道:“小孩子不许乱说!也怨我先引头儿,你就跟着来了,这是不应该的。”

  玉枝听了猛悟自己太放纵了,方觉脸上一红,就听外边有人叫老爷。玉枝听出声音,便向柳塘道:“张福回来了。”

  柳塘喊了声进来,张福走入,报告钱和箱笼全交到了。柳塘道:“你见着姨奶奶了么?”

  张福道:“姨奶奶在屋里,没叫我进去。东西都是姨奶奶的老太太接收的,不过姨奶奶隔着窗户说了几句话。”

  柳塘道:“她说什么?”

  张福道:“姨奶奶说,叫我替谢谢老爷太太,她这一世也忘不了好处。说时好像很难过的……又给了一百块钱,一半赏我,一半给我们下面伙伴分分。”

  柳塘听着,见张福满面疑惑之色,就向他道:“好吧,你从此不要再叫她姨奶奶,她已经不是张家的人了。你对外人可以不提。”

  张福应声走出。玉枝向柳塘说道:“雪蓉还懂得难过,真算不易!”

  柳塘道:“别这样说,她也并非没良心的人。得了,不谈她吧,我快吃饭,还得出去一趟。”

  玉枝就出去叫仆妇开饭。

  饭后柳塘吸足了烟,就跟玉枝一同到街南院去见璞玉。璞玉正因出家日期已到,又无法和警予通消息,懊恨忧烦,恹恹如病。夜间一直没睡,怨恨雪蓉误了自己的事。但是展转思量,结果权衡轻重,把一世的幸福和一时的羞辱,比较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尽因为不好意思,长此因循下去。就想到雪蓉身上,自己现在已无别法,只得跟她商量一下,仗着往日姊妹情分,她也许能背着柳塘,给我帮忙。我只托她给警予送一个信,叫警予知道我将于后日实践出家之约,并且说明我向柳塘请求寻庙出家,是在和警予茔地会面以前,并非在会面以后,我又变心改计。只要警予知道这个情形,他必设法替我转圜。即使他一时不及措手,也可以明白我并非背信违约,不致因误会而弃我不顾,将来终有重圆之日。璞玉打定了这个主意,从早晨就盼望和雪蓉见面,但知道柳塘起床甚晚,雪蓉不能脱身出门,只得等候。

  到午饭后,璞玉再忍不住,才要派人前去相请,却不料伺候她的王妈,已把个惊异的消息给她带来了。原来王妈饭后往本宅去送食具,在厨房听到伙计们纷纷议论,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一打听,才知雪蓉已被打发回了娘家,和张宅断绝关系。原因却没人知道,只由柳塘派张福给送去巨款和衣箱,看出是好离好散。王妈听了,回来自然把事当新闻报告璞玉。璞玉起初不肯相信,以为万无此事。虽然昨晚雪蓉情形有些不对,但也不致这样快便脱离张家。而且打发个姨太太,不同于辞退仆人那等简便,怎会一夜之中就把事情办清楚了。不过由昨夜雪蓉情形看来,倒也并非无因,或者她和柳塘有了龃龉,负气回娘家去,倒是意中的事。无奈王妈说得确凿有据,自言曾亲听张福诉说给雪蓉送钱的情形,并且雪蓉叫张福带回五十元钱,分赏宅中下人,留个忆念,王妈还分得四块六角,说着又把钱给璞玉看。

  璞玉可不能不信了,但仍纳闷雪蓉怎会弄到这样地步,又为柳塘嗟叹。再一转想,不由心焦如焚:自己千思万想,才想出主意,打算求雪蓉相助,怎这样巧,她竟在今天走了!我这薄命人,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莫非走了末脚运,该当失去警予,再没和他团圆之望了?回想以前,已然屡生波折,虽然都由于意外的阻碍,但每次全是从我这儿变卦,久已对他不住,如今阻碍全无,姻缘已定,我死心蹋地的扑着他了,哪知偏又弄得作法自毙,自己跳进自己的圈套里脱不出来,弄得无计奈何。只想给警予通个信息,表明心意,竟是如此艰难!昨夜已失去对面相逢的机会,今日才想起恳求雪蓉这一条路,哪想她竟会走了,这可怎么是好。璞玉恼恨万分,但还希望万一所传不确,想要亲到北院看个真相,又恐不便。正在为难,柳塘忽然来了。璞玉见伴着的是玉枝而非雪蓉,心中立刻冰冷,知道事情真确,自己了无余望了。但仍强支身体,强打精神,招待柳塘,又和玉枝寒暄几句,便问:“雪蓉怎么没来?”

  柳塘只回答她回娘家去了。璞玉听着感到他答得含糊,回娘家去是暂住还是永离呢?觉得不好再问,只得忍住。柳塘谈了几句,就把正事说出,后天就是入庙日期,请璞玉按照规矩,在前一天沐浴清洁,莫把俗世凡尘带入佛地。到了起身时候,柳塘自然给预备车轿,还要恭送前去,那庵中老师父不便亲身来接徒儿,但要派个香火婆前来引导。柳塘交代完毕,又含笑说道:“还有一件事,得请你给我们留个例儿。其实这是《妈妈大全》上的事,我并不信,只是宅中女眷她们在乎这个。论理你出家入庙,一点不用讲究,就穿上素服,或换上道装,都可以的。

  不知她们女人从哪儿听来,说是出家的人,在哪个地方起身进庙,她出家以前的罪,就都被门神给留下了。说像脱下一件虱子袄似的,自己空身进庙去了,却把前生今世的罪孽和灾难,都给留在那起身的地方,不定哪个背点气的沾上,就整个承受过去,一世别打算有好日子了。这实在毫没道理的迷信,稍为懂点事的也不会信,不过她们既有这忌讳,我们也不好强拗。好在据她们说有个办法,还很容易,就是在起身时候,穿上鲜艳颜色的青服,叫门神老爷看着,只当是出门应酬,就不理会了。你想这多么可笑!聪明正直之谓神,难道单门神糊涂,随便叫人瞒哄?妇道的事,才叫没理可讲。”

  璞玉初听柳塘说得煞有介事,不由信以为真,料着必是他的太太有这例儿,心中十分抱歉着急。自思我蒙张二爷拯救,又在他家打搅多日,已经无可报答,如今在临走时,竟又出这意外枝节,虽然这只是妈妈例儿,未必果然应验,但只教他家人疑心犯罪,也就够受。我真是八败星照命,受苦都不能心净,临末了儿,还沾了人家宅子,留下骂名,想着心中难过。及至听柳塘说出解法,心方一宽,就不理柳塘如何议论,冲口应道:“阿弥陀佛,幸亏还有法儿破解,我就这样办吧。我在您这里打搅,已经万分不安,临走再给太太添别扭,那可真该死了!二爷,太太们叫我怎么都成,您尽管说,千万别不好意思。”

  柳塘道:“这已经够无理取闹的了,还能有什么?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您这里怕没有带颜色的衣服吧?”

  璞玉摇头道:“没有。”

  柳塘道:“这容易,我可以给预备一身,明天送来。”

  璞玉道:“又得叫您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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