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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玉枝道:“那么我还求您把那姓唐的亲事打退了,我留在家里,伺候您到老。”

  柳塘道:“你这胡搅歪缠怎么没完呢,终归是不明白。我把心思都告诉你吧,我没儿没女,连近支同族都没有几个。后院的太太,你知道她跟我是挂名的夫妻。所以我在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亲人。到现在才得了你这女儿,虽是外姓,可是你这样有良心,我已把你当作亲的,老年和身后的希望,都托在你身上了。我所以给你说这姓唐的,就因为他也是孤身一人,日后可以招赘进来,跟我一同居住。那时不但你不离开我,还从你身上给我引来半个儿子,你们两个人一同孝顺我,不比你一个人强?到你们有了孩子,过继一个作我的后代,叫我们张家不断香烟,你对张氏祖先都有功劳。再说到你有几个孩子时候,我可以抱孙为乐,那就又给换个新世界,改了新生活。我孤寂半生,到老来居然儿孙绕膝,你想多么幸福,这幸福全指着你,你难道不愿意叫我享受么?”

  玉枝听柳塘说出对自己的真实希望,而且说得兴会淋漓,仔细想想,果然他的道理正当。而且要把唐棣华招赘进来,自己便可以长久在他面前,和原来希望正相符合,这样还比自己办法更好。因为即使依着自己办法,也不过留在家中伺奉,只能使他的身体舒适,仍无解于晚年的寂寞。依他办法,可以使家中增加新的人口,增长新的活气。倘若唐棣华是个懂事的人,能和自己同心安慰老人,再能生几个孩子,老人家真就许由此得到老福,快快活活的多活上几年,那就算我报了他的厚恩。玉枝这样一想,便完全屈服于柳塘的意见,把自己原来意思都打消了。

  她从雪蓉走后,安了牺牲自己的心,就一直对柳塘没有称呼,只以您字代表,因为她已决定要抛弃父女称呼,另改名词了。如今既然失败,回想自己作事莽撞,又不胜愧悔,这才叫多此一举,无端的弄出这一回事。虽然已经打消,但已落了痕迹,日后想起来,终难免不好意思,不由心中展转难安,就向柳塘叫出她半天没叫的称呼道:“爹爹,您的道儿一定对的,我实在太糊涂太莽撞了。这么一来,不但惹您别扭,我自己也……这不是往脸上抹屎么?往后怎么好意思见人呀?”

  柳塘接道:“咳,你又发晕了,这算什么?头样只你我知道;二来我明白你完全出于纯洁的孝心,好像一张白纸,上面连个黑点儿都没有;三来闹了半天,只是你自己心里折腾,好像有了什么似的,其实有什么呢,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再说实了,就是方才,在你好像越了礼,可是以前不也常这样么?今天只不过短了个雪蓉,短了她碍我父女什么事?再说我跟你有什么避忌?你十五六,我五六十,就是素不相识,也没有嫌疑。你别疑惑我会把这事记在心里,以后对你要疏远了。那是错想,我不但把这件事忘了,简直没当是事,还对你亲上加亲,更免去避讳。从今天起,你不是要在屋里伺候我吗?就在这屋里同住好了,可得赶快回你房里把里面衣服换了,我不要看那样儿。”

  玉枝听了,不由脸上一红,越发埋怨自己,作那糊涂事,还不够受,还另外加这佐料,如今又多一番没趣。柳塘见她难堪,就又说道:“外面也许很凉,你不愿出去,就在这屋里寻雪蓉一件换上吧。”

  玉枝强笑道:“我身上这套,还是雪蓉的呢。我哪有这样讲究的东西,难道您不认得?”

  柳塘心想,我向来没见雪蓉穿过,更不知她有这东西,大约雪蓉买了这套睡衣,又觉不屑穿了给我赏鉴,就收起不用。玉枝不定在什么时候看见,她那初通人事的幼稚心灵,就起了神秘的观念,以为雪蓉和我同宿时,必穿这衣服,所以她今天就借用了,想来真有些可笑可怜。但由此也可看出雪蓉对我如何凉薄,我一直受着精神上的虐待,尚不自觉呢。想着就道:“既是她的,你换下来给收好了。还有烦你的事,明儿早晨,你把这屋里东西收拾一下,除去原有的家伙陈设以外,只要是雪蓉来后才置买的东西衣服,不论值钱不值钱,一概给装进箱子,叫下人捆好。等我醒了,再派人送去。”

  玉枝点头道:“好吧,我明天就收拾。可是您今儿夜里不能在这屋睡了,要不然我早晨收拾东西,准给您吵醒。”

  柳塘想了想,就道:“我上你房里去睡也好,咱们多穿点衣服出去,不要冻着。”

  玉枝应了一声,就扶着柳塘走出。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白发心孤殷勤寄怜女 红鸾星动宛转赋宜家

  话说柳塘要到玉枝房中去睡,玉枝就伺候他穿上长衫,又披了一件斗篷,自己也加件衣服,才出屋穿过院子,进了玉枝房里。

  玉枝重铺好了床,叫柳塘睡下,柳塘也叫她在床尾睡下。二人中间隔了只烟盘,各自安歇。但玉枝乍经过偌大刺激,如何便能入睡?但又不愿被柳塘看见自己不安,就屏息合眸,不敢转侧。直过了一点多钟,方才有些朦胧,忽觉旁边微有窸窣之声,接着床柱微摇,似乎柳塘已坐起来。玉枝想要问他要什么,但又不愿柳塘发现自己还没睡着,就照旧装睡。过了一会儿,只觉柳塘移到自己身旁,玉枝不由心内乱跳。因是侧身而睡,就偷开眼缝,只看见柳塘两只膝盖在尺许以外,似乎正对自己跪着,随觉有雨点似的水滴,由上而落,知道柳塘正在流泪,心中更觉惊疑,把身体都僵木了。

  接着就听柳塘发出低沉的声音,好像祷告似的,叫着:“我的孩子,我的有良心的孩子,上天知道你纯洁,我明白你的苦心。求上天帮助我,报答你的好处,叫你一世幸福。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将来把一草一木都传给你。可惜我早先挥霍得太多了,能给你的太少。若是早知有你,我一定勤俭度日尽力,给你留一份像样的产业。现在我能给你的恐怕没有许多,我又老了,不能再出去挣一份家业,真怪对不住你。不过我从此以后,只要有点力量,总得替你尽到,因为你是我独一的亲丁骨肉。以前我对你只于好行其德,并没有很深的联系,到今天才确实认定我们是亲父女了,你虽不是亲生,我已当你是亲生。在二十年前,我曾有过一儿一女,都在未周岁前死去,男的叫虎儿,女的叫小苹,倘然他们活着,我现在何致成为畸零的人?可是今天我心里觉着小苹并没有死,只是离开我多年,到如今才回来,已变成你了,你就是小苹长大。

  我的孩子,我的亲女儿,爹爹从今可得着你了。往后的日子,都是为着你活着,还可以活得高兴。天啊,你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在我身上做了什么好事。雪蓉抛弃了我,给我很大痛苦,也许从此要颓唐下去。哪知你跟着做出这件糊涂事,使我发现这世界上还有个真疼爱我的人,消解了雪蓉给我的痛苦。我失去一个同床异梦的无情伴侣,却发现了一个真诚纯洁的骨肉天亲。这好像去了块瓦砾,得着颗明珠一样。而且明珠被瓦砾埋着,瓦砾不去,还看不出明珠。雪蓉走得正好,谢谢她,叫我得着个亲女儿,简直就是小苹复活了。方才我还觉着上天对我过于残酷,现在才明白是十分仁爱,连一天的痛苦也没受到,立时就给我幸福。”

  说着又叹了一声,似乎低下头来。随觉他那颤动的手,摸摸自己头额,又将被角给塞了一下,便缩手回去,半晌没有动静。

  玉枝知道他必在怔怔的瞧看自己,眼光射出慈爱的光,像个母亲呆望睡中亲子一样神态,不由心中感动得一阵灼热,一阵悲酸。玉枝自幼失去父母,向未享过骨肉的爱情,根本不能知道是何滋味。虽然自入张宅,便视柳塘为父,但也终觉隔膜。这时才感到一种向未领略的情味,同时也发生了向所未发的情感。因为柳塘说把她当作亡女复生,她也意识到自己长久记忆模糊的父母,隐觉自己的亡父也复活了。

  这时二人的精神,在暗中互相纠结,虽然毫无血统关系,强要认为骨肉之亲,似乎有些勉强,但是并不勉强。因为由爱情的作用,使两个灵魂互相融合,虽然肉体上仍无关系,精神上却已有了联系了。这种心理,可以由朋友夫妻上得到印证。朋友夫妻,本是生人,忽然合到一处,因为情感恩义的连结深厚,常会在精神方面发生奇迹。而父子兄弟,反有时冷淡无情。这就可以证明后天的精神结合,也会胜于先天的血统关系。但这时的玉枝,对于柳塘,不但灵魂融化为一,并且由灵魂的融合,好像都承认在血统上也有关联了。这是由情感所生的微妙作用,未经身历的人,是没法领会的。但玉枝此际虽然感动至极,但仍不敢张眼,只是眼泪却已忍不住直流下来,浸湿枕巾。柳塘并未看见,过了一会儿,他就又退回床头,自己吸了支纸烟,饮了口水,方才躺下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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