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云若 > 旧巷斜阳 | 上页 下页
二二六


  柳塘倒信了她的话,心想玉枝向来不爱喝酒,除非遇有喜庆大事,被别人强劝,才喝上一两盅。今儿也许是因雪蓉离别,心中抑郁,故而借酒浇愁。其实自己也是一样,就陪她喝两杯也罢,当时便立起就座。玉枝斟上酒,再不提雪蓉的事,只和柳塘说些闲话,载笑载言的甚为高兴。柳塘见她这样,才明白她只是替自己解闷消愁,故而如此婉娈承欢,不由深感她的孝心,就也放怀饮了几杯。玉枝却只顾说笑,跟前一杯酒,只于呡呡,呷呷并未饮干。柳塘知她量窄,也没强劝。及至喝过稀饭,一同离座,玉枝又伺候柳塘吸烟。柳塘因已薄醉,把烟吸进肚里,便发生了消解酒力的作用,于是不免神昏欲睡,屡次闭眼困灯。玉枝还是不住叫唤着,柳塘迷迷糊糊把烟吸足,心中昏昏忽忽,想着应该叫玉枝回房安歇,今天旁边没有雪蓉,更需严守礼防,不能叫这么大的女孩子作贴身伺候的事。但他没说出来,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好在吸烟人的打盹儿,并不像正式睡觉那样沉酣,一稍惊动,便能醒来。不过今日因有醉意,就不似平日那样清爽了。

  柳塘睡了一会儿,忽觉身体摇晃。醒了,睁眼看时,恍惚中见床上烟具已然拿开,被褥都铺好了,耳中听玉枝低唤:“您起来,脱了衣服好睡。”

  柳塘含含糊糊地说:“你快回房去吧,不用管我,我就这么睡好了。”

  勉强着倚被坐起,把衣服脱去,跟着又觉摇摇晃晃,不住移动,最后才躺稳了沉沉睡去。过了不知多大时候,他因喝酒口中干燥,忽然被渴醒了。两眼只睁开一点缝儿,见房中暗暗沉沉……好似只开着一台灯。因为久居此室,由灯光便能认出位置,下意识的伸手过去,想向床边所放的小几上摸取茶壶。却不料手方一伸,竟摸着柔腻腻的身体,虽非赤裸,却只隔一层单衣。柳塘不由一怔,他平日跟雪蓉同室,习惯睡在床的外边,伸手便可摸到几上东西,这时竟发现自己睡在床里。他虽仍在昏沉,但由这一点差异,使他想到雪蓉,同时记起昨日已经走了,不由大吃一惊,“咦”了一声,立刻将肘支床,想要爬起。哪知这时旁边睡的人已伸手按住了他,发声问道:“你干什么?”

  柳塘一听这声音,立刻大吃一惊,猛地挣扎坐起,同时旁边的人也跟坐起来。柳塘不由发出惊讶抱怨之声,连连咳咳的叫着,张望四顾,好像置身无地,要向外逃跑。

  原来旁边的人,正是玉枝。她身上只穿着浅粉色的丝制两截睡衣,颈臂全露,这种情态,还是初次看到。而且床上的被子,虽有两幅,却是横着一幅在上面,一幅搭脚,这是最简单的和合被式。柳塘平日和雪蓉也未曾作过这样睡法,然而现在旁边的人并非姨太太雪蓉,而是自己的爱女玉枝,柳塘怎会不惊诧欲绝,直疑是做梦。但做梦也太不应该,恨不得立时醒觉。但他在失措之间,已知不是做梦,看着玉枝,比平日好似另成一人,脸上不知在何时施朱敷粉,朱唇点作一颗樱桃,颜色光艳照人,再加上那件粉色睡衣和裸露的玉臂粉颈,简直成为一个风情弥漫的妇人,再不是方才娇稚朴素的女孩儿了。世上女孩儿,固然人人都有此变化,有此风光,但得分别在何人面前表现。若对她的丈夫,自然理所当然,外人也不曾看见。但若表现于白头老父之前,那可就把老头儿吓坏了,何况柳塘已把玉枝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呢。在惊赫中间,还有许多不能形容的感觉。

  玉枝本来一直未曾入寐,神智清明,这时看出柳塘惊惶失措,就凑近他身旁,想挽住手说话。不料柳塘已经想出个中原委,忽然大惊如狂,叫了一声,猛从床上爬起,滚落地下,顿足叫道:“你这孩子,真是混到头儿,什么道理,这样胡闹!你是要把我急疯了呀!”

  玉枝坐在床上,满面通红,窘急无措,只把眼望着柳塘,随又低下头去,似乎没料到柳塘有此一举,不知如何应付是好。柳塘叫着,见衣架挂着她的旗袍,就取下来掷到她面前道:“你快起来,回你屋里去!”

  说完坐在对面椅上,吁吁喘气。玉枝接过旗袍,披在身上,忽地跳下床来,走到柳塘跟前。柳塘挥手不叫她近前,玉枝已扑地跪倒道:“您别生气,这个我……”

  柳塘连声咳着道:“我不是生气,你这……这算什么?”

  玉枝嗫嚅欲言,却又格格难吐,泪流满面,哭着说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我……您得体谅我的心啊。雪蓉那样狠心走了,我又正提着亲事,不久也得离开,只剩下您一个人,谁伺候您?您疼了我们一场,到了还落个伶仃孤苦,我想着多么心疼呀!所以自己打算不再出嫁,永远伺候您。可是料着您必不肯答应,才想了这个法儿。只想这样一来,您就推不出去我了。现在您也别生气,得想开些儿,我原来不是外面作姨太太,暗地当您女儿么?今儿您收下我,还像当初一样,只于顶着雪蓉的窝儿,好得贴身伺候您。”

  说着又推着柳塘叫道:“我明白您的好心,万万不肯这样。可是您也替自己想想,往后我再走了,您不太可怜么?这家里有谁是您的亲人,谁能真关心您?好……您别固执,就把我留下吧。这也不丟人,我本就是姨太太,知道细情的只有雪蓉,她也已经走了。”

  说着见柳塘瞪目向着窗户,似乎刺激过甚,神经已然麻木,就又说道:“您别想不开,我还小得很呢,就再伺候您二十年,也不过三十多岁,到那时还可以……可以嫁人。一定嫁人,绝耽误不了终身,您不用介意那个,就留下我吧。要不然我也要把那姓唐的亲事打退,永不……我本想那样,只为料着只给您作女儿,您绝不许我老在家里,所以才走这条道儿,叫您不能打发我。现在……”

  说着回头看看床上,又道:“现在就算我作错了,可是已然这样,您也只好将错就错了。得,不用再寻思,快歇着吧。”

  柳塘此际直如遭到骤然降临的意外灾患,心中沸乱得完全失却平日镇定工夫。在玉枝跪诉时,他才得体会玉枝的深心,觉得她实是因为雪蓉离去,自己老境堪怜,就决意牺牲终身幸福,抛舍少年郎君,安慰残年槁叟。但明知难得允许,忍着羞耻,作出这操切举动,真是用尽了苦心。然而反本追源,只出于惜老报恩的一念,因为我竭力爱护成全她,她才不忍看我挨受凄凉痛苦,决意自己牺牲。看来她的举动,虽然荒谬,然而在动机上是正大光明。方才的情形虽然猥亵,然而在她的心中却是纯洁得不染纤尘,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太可感了!世上有雪蓉那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她这样的人。雪蓉虽不为负我过深,玉枝却报我逾分了。我对雪蓉的下堂求去,还可以从容应付,对玉枝的意外行动,却真感觉为难。她虽出于好心,我可怎能容她胡闹?想着又听玉枝软语央恳,要自己默认,并且竭力解释不会有误终身,在自己百年之后,必要嫁人。

  这种纯挚的意思,不知她怎样想出来。柳塘忍不住痛泪直涌,闭了闭眼,重又睁开,才叹息道:“孩子,我现在怎能跟你生气?可是你太叫我难堪了。咳!你不用多说话,你的心我全明白,只是为着可怜我,才作出这糊涂事。我也不能抱怨你,只能当你是小孩儿胡闹。痛快说一句,方才的事,只当做梦,算是过去了。你别把这个看重。比如我在二十岁生了儿子,你也不过是我的一个孙女。往大里说,也只够个女儿。小女儿跟老爹,也没什么说的。你是我的女儿,就算我把你从小时抱到长大,天天在一床上睡,也并不稀奇,你多么傻,还当这一来就正名定分了,真是可笑。所以我对你方才的事,只觉得是小孩玩耍。三五岁的小孩,常把一条手巾蒙在头上,穿上母亲的褂子,假装新娘,跟她的哥哥、弟弟,学作拜天地玩儿,大人看见连说也不说,还觉得好笑,那本不值得说啊!你也是一样,不过来跟老爹胡闹,未免该打罢了。”

  说着就伸手把她拉起来。玉枝仍坚跪不起,想要说话。柳塘一沉脸儿道:“你就老实听我的话,不要再说,我也不愿多说。你也替我想想,我活了这样年纪,向来是怎样个人,难道就会一时糊涂,把廉耻良心全丧了?再说还有一样,你得明白,我今年五十多岁,一向没有儿女,好容易得着了你,知道我心里多么高兴,简直看你比亲的还亲,有许多希望都落在你身上,也有许多体己,要传到你头上,你该知道你这女儿对我多么重要。现在作出这事,我完全原谅,只觉得你是太疼我,更看出是对我孝顺,只是年少糊涂,把事作错了,从此我父女的感情,更要增加百倍。我从这事上,知道你无论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准忘不了我这老爹,我算是老来有靠,心里高兴得很。可是你若再发糊涂,就叫我伤心了。”

  玉枝听着,知道柳塘意思坚决,自己的希望已成泡影,白白的留下一场无聊的痕迹,心中甚觉难过,含悲说道:“您一定不许我孝顺,我……我这算什么?”

  柳塘笑道:“傻孩子,这样怎能说是孝顺,只把你爹看得不成人罢了。我很原谅你这孝顺的心,可不能承认你作的是孝顺的事。”

  玉枝点头道:“我也明白,可是我要规规矩矩的孝顺您,您可答应么?”

  柳塘道:“我盼的是什么,怎么不答应?”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