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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玉枝才明白,柳塘前半夜并未入睡,因为满心怀着感念,无可发泄,所以趁自己睡着,他就起来对自己下了一跪,以表他的感激,并且对天立誓,诉明他的心事,这才心安理得的又睡了。看来老人性情,真是纯厚,简直是个不更事的执气青年人,受不得别人一点好处!我只因受恩深重,想要牺牲终身,安慰他的老境,这本是一还一报,并没什么大不了,他何致这样的感激得要命,我又怎承受得住?!以前的事且不管它,我以后可得对得住老人家,无论到什么时候,老人家总是我心上第一个人。我便嫁了人,丈夫儿女都得靠后,我现在就算对天立誓,从此我也为爹爹活着!必得他安乐舒服,我才有安乐舒服。倘若我所嫁的人,对他变心,我的儿女,对他不孝,我宁可抛夫弃子,也得对得住老人家。今天我对天立誓,以后若稍改变心肠,老天叫我遭到最惨的报应!

  玉枝祷念着,眼泪还不住流。一阵莫名的伤感过去,忽又转为喜慰,想到自己自幼孤零,行将堕落,想不到得遇柳塘,境遇一变,由他成全。眼看就要出嫁,向人生大道走下去了,但自己才觉身世凄凉,没个亲人,将来出嫁,连娘家也没有。这张府上虽然也算娘家,但实际有如嫁婢,未必长久来往,依然还是孤单一身,除了所嫁的丈夫,别无可以依靠的人,万一他待我不好,有苦都没处去诉。如今想不到我一时作出错事,反倒误打误撞的生出这番情谊,老人家把我当了亲女儿,我也得了亲父,在世界上不复孤单了。而且老人家许着将唐棣华招赘进来,和他同居,还把家产相传。家产我倒不在乎,只能不离家中,就处在主位。

  唐棣华好似被国王招作驸马,对公主自然会特别尊重。试看《探母》戏中杨四郎对铁镜公主的情形,就可以保证夫妇必能和美,不出事故。再说这样一办,我还可以永远侍奉老人家,不再分离,更是最惬意的事。看来爹爹替我安排得处处可心,我简直成了最有福的人了!想着心中十分安恬,似觉以后尽是幸福日月,快乐光阴,不但得到骨肉之亲,家室之好,而且还可以跟所爱的人长久厮守,永无离弃,再加老人以家产相遗,此生更不愁贫窘。闭眼一想,直如看见自己将来白发盈头,仍是个享福的老太太。

  玉枝越想越觉舒心,但忽转念到内院中还有位太太在着,柳塘方才满口许着自己,好似忘记还有这个人。虽然老人家对太太早已义断恩绝,视如无物,但太太在名义上还是一家之主,老人家在表面也不能不敷衍她。她到如今还不知我的真实身份,仍当姨太太看待。日后老人家发表真相,把我当女儿出聘,太太便未必承认,何况还要招赘唐棣华进来,她一反对,这事情便不易成了。更莫说老人家以家产相付,太太怎肯把家业送给毫无关系的外人?!她才只三十多岁,还要自己享受呢!我本来没把家产放在心上,只要能两全其美,使我出嫁以后,仍得侍奉老人,到他百年之后,我情愿空身走开。但只怕太太不肯答应,她怕我得了女儿名分,便要争夺家产,更怕招赘女婿进门,便要长久盘踞,无法驱除,所以必然从头儿就得拼命反对。看来这事还大有麻烦,只不知老人可曾想到,以后我得问问。但是关于家产的话,怎能从我口中说出,就连招赘的事,也不是女孩子可以说的。我只好用话提醒,暗示家中还有位当权的太太,看老人家怎样说法。玉枝前思后想,直到天色将明,方才入梦。

  醒时已午前十一点,急忙起床草草梳洗,便到雪蓉房中收拾东西。因为她人小力微,就叫进两个女仆,帮着搬搬弄弄。世上女仆,大半是秦桧老婆王氏的后代,舌头没有短的,再加眼光浅薄,少见多怪。这时因雪蓉失踪已自疑惑,再见玉枝到她房中拾掇东西,并且全部打叠归着,大有搬动之势,她们更觉奇怪,互相挤眉弄眼。女人十有八九,心里不能存事,好像知道什么不说出去,便要胀破肚皮。所以西洋故事上说:某个妇人,丈夫发了暴财,恐怕招祸,坚嘱她不要告人。她为本身利害,果然缄默不言。但只忍了一天,次日实耐不住,就到河边上秘密告诉了水波。以后每天去诉说三次,到底被河边草中睡觉的人听见,给报了官,她丈夫仍受了女人长舌的害。这直是有生俱来的天性,上帝赋与的特长。据生理学家考察,女子的生命,比男子为长,平均总能多活二三年,这就因为女人要说的话太多。若不给几年时光叫她们在世上说个畅快,到离世上了天堂,也要补足她的喋喋,上帝耳根也怕不得清静的。

  所以当时这两个女仆,看见房中情形奇怪,当着玉枝,不便互相议论。只仗眉目示意,怎能消得胸中积滞?!于是一个实憋不住了,借着上茅房出去,到了院中,看见帮厨的小李由外面提筐走入,就叫着“李爷”,把他拦住,走到院隅,低声问道:“你知道二姨太太哪里去了?”

  小李愕然摇头。那女仆说了句“真是怪事,”

  就把所见的情形都说出来,而且加油添醋,不说玉枝收拾东西,却说给雪蓉抄了家,剌剌半晌。小李因急于把所买菜蔬送进厨房,不能久陪,就把她抛下,自进去了。到了厨房,见王厨正坐在大椅上,喝着太太特赏体己好茶。小李把菜放下,动手切着,就把从女仆所听的话,告诉王厨。方说了几句,忽见那伺候太太的心腹哈妈进来,笑嘻嘻的叫:“老王爷子,太太叫早饭添个什锦茄夹,要你自己动手。”

  王厨仰着脸儿道:“叫她晚上再吃吧!茄夹弄着多麻烦,现在都快到饭时了。”

  他把太太的要求,满不在乎的批驳,就又问小李道:“你接着说,前院姨太太怎样?”

  小李道:“西屋的没了影儿,不知哪里去了。东屋的正抄她的东西。”

  那哈妈听着,插口便问:“是多咱的事?”

  小李回答:“就是现在。苟嫂儿告诉我的,她正帮着抄呢。”

  那哈妈听了,觉得这是头等新闻一件,自己应该急速问明委原,好向太太跟前去抢头报。就向小李打听明白,立刻就离开厨房。王厨很明白她的意思,只恨在白天自己不能抢先去报,好在以自己地位,犯不着跟她争功,就咳嗽一声,笑道:“哈奶奶,慢点走,没人抢你的先儿。”

  小李听着也明白了,就笑说:“哈奶奶,你得了赏,可得请客。”

  哈妈喷了口唾沫,说句:“哪有这些赏犒?别……”

  但并没别出所以然,就笑着跑出去了。

  到了上房,见太太正坐在床上,倚着矮几,摸骨牌过五关呢。哈妈走到床前,未曾开口,先作出张皇的样儿。若在戏台上作个碎催,来个“咳呀,老爷大事不好!”

  倒是很不错的表情,也许落个好儿。太太抬头看见,不由一怔,便并没像戏台上主角问道:“何事惊慌?”

  只把骨牌一推,应了一声道:“你干什么?”

  哈妈忙凑到近前,附在耳边,低声喃喃告诉她,且说且翻眼儿,又不住把脖颈伸缩。太太却转着眼珠,鼻中哽哽作声,又把脖子歪着,似乎耳朵被嘘得发痒,却不肯退避,只耸着肩儿忍耐。哈妈把事实报告完毕,才直起了腰道:“这不是怪么,我听见就告诉您来。”

  太太皱着眉说道:“是呀,这是闹什么鬼儿。前院东屋里的,向来没在早晨出去过;再说西屋的为什么抄她的东西……老爷呢?”

  哈妈道:“老爷这时候怎会起来,还在西屋睡觉。看情形是有了事,就是老爷醒着,有了事也得打您个知字儿。您是一家之主,谁没得过您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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