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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却说到了次日午后,雪蓉伺候柳塘起床,吃过了饭,玉枝过来烧烟,雪蓉便梳洗预备出门。雪蓉自从嫁到张宅,还未自己出过大门。并非柳塘管束,只是她自己没有出门的事,只于偶然和柳塘、玉枝,同去看看戏或是吃吃馆子而已。但自璞玉盲夫死后,移住到街南院里,雪蓉去陪伴下几日,以后回到家中,每日仍前去看望。因为住得近,不用坐车,也无须带女仆,自来自去,颇为轻便。

  这日饭后,仍照常出门。到了街南院,一进璞玉住的房内,不见有人,还以为璞玉到别的房间去了,就喊叫“姐姐”,哪知应声而来的,是那伺候璞玉的女仆,向雪蓉说:“璞玉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雪蓉听了一怔,心想璞玉自从被救出来,住在我家,并未独自出行,今天怎忽然跑出去,未免可怪,就问:“她上哪里去了?”

  女仆回答:“她说上劝业场去买东西。”

  雪蓉听了,更觉诧异,心想我家对她供给完备,怎还要自己去买?莫非有什么没想到的缺欠,她不好意思讨要,只可自去购置?这可有些对不住她。想着,稍坐一会儿,觉得寂寞,抬头看看窗外,见晴空蔚蓝,天气清佳,不由也动了游散的心。就问璞玉走了多大工夫,女仆回答只一会儿,雪蓉立起道:“我去找她,顺便溜趟马路。”

  就走了出门。徐行数步,遇到洋车,便叫住坐上,直奔劝业场而去。

  到了地方,进到场内,在楼上下转了一遭,并不见璞玉踪影。但她已累得粉汗淫淫,娇喘吁吁了,又加喉干口渴,心里想要寻个地方休息,无奈一时想不起上哪里去好,犹疑着出了市场的门。走了几步,忽见路旁有家理发馆,不由心中一动,想起前日曾听璞玉说过,她的头发久未修剪,打算相邀同去理发,就猜测璞玉莫非已从市场买完东西,正在这里面,自己何不进去看看,就推门而入。里面的同人,见有女客进来,就让她到雅座去。雪蓉见所谓雅座,还在隔室,这外间全是男客,并无女子。就又进了雅座,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子,两面背对背的摆了八只大椅,六只上都已有人,只两只空着。游目四寻,见六个客人之中,有五个女子,一个男子,内中却没有璞玉。原来这理发馆只以价目分别高低,并不将男女隔离处所。雪蓉见没有璞玉,便要退出,但一个女理发师已手扶椅背,让她就座。

  雪蓉心中一转,自思璞玉未必能遇着了,自己也该要理发,又正在疲乏,不如就照顾他们一回,顺便歇会儿。想着就脱去外衣,坐在椅上,那理发师便立在后面,替她工作。雪蓉披上大围巾,被完全控制,不能转移,只有眼睛还能自由活动。好在面前便是可看一面墙的大镜,中间并无木框间隔,一望通明,可以由镜内看到全室景象。背面座上的三个女子,有的正洗着头,有的正烫着发。一个二十多岁的,却正和男理发师絮说家常,报告她新做了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新鞋,又说昨儿打牌输了多少钱。那理发师也应答着,好似有很深的交谊。再向旁边一看,却不料恰和那唯一的男子座位相接。

  雪蓉心中有些不安,暗想这男子定是很考究的人,嫌外面不干净,所以到里面来。不过一个男子包围在群女之中,若是我就嫌不方便。想着忽闻那少年低声说话,旁边有个人回答,却不是理发师,而是右方座位上的一个女子。才明白他是和女子一道儿来的,方才坐到一起,就不再注意。但是雪蓉向镜中看着,视界放宽,并不需故意向人注目,附近的人物也会映到目中,似觉旁边那个男子向自己瞧看,无意中也回了一眼,猛看出这人十分清秀,又因目光恰巧相触,不由红了脸,心中微微跳动,决意不再去看。无奈越是自己抑制,越是不能抑制。这就和失眠的人,越要心头清静,越是杂念纷来一样,其实若任其自然,或者反能早些入梦。

  雪蓉就因为严禁自己的意思,反受了意志的反抗。不过旁边若是个老叟,她根本不去理会,也就没有这种现象了。那少年男子也不住由镜中看她。雪蓉几次把眼光避开,但是心有所注,好像要看看他是否仍看自己,眼光不由又斜溜过去。

  那少年已理完了发,正在刮脸,上颊上涂抹皂沫,又被理发师的手来回遮掩,所以看不真切。及至刮完了脸,离座到后面洗完了头,再回到座上,身上白围巾已揭去了,露出所穿的笔挺的西服,面目也赫然显现。雪蓉也由镜中向他一瞥,猛感到这人颇为面熟。想了想才记起这少年姓吕,曾在自己所居巷中骑自行车跌倒,受伤流血,自己用水替他洗濯,两下谈话颇为款洽,他别去时曾表示重去相访,并未践约。却不料过了几日,他竟和一位梁小姐同去月宫吃饭,恰赶上自己伺候,因形迹现露,被他知道是女招待,难免消失以前的好印象,变为轻藐。何况他又伴着别个女子,因而自觉难堪,就托璞玉代为照应,自行躲开。

  从那日以后,就未再见着面。如今转眼年余,想不到又在这里遇着,莫怪他不住看我,当然还能认识。只是他身边还有个同来的女子,不知是谁,莫非就是那个梁小姐吧?若果是她,隔了一两年还在一处,必然已经结婚了。雪蓉本来和那少年并无甚深情感,只在当日巷中邂逅,曾经微动心弦,餐馆重逢,又曾微生妒意,所以留下较深的记忆。到今回想前项事,能历历未忘,她既认出了吕性扬,就注意看他旁边的女子是否梁意琴,但因两个理发师来回移动,那个女子又秀发纷披,遮住面目。

  隔了半晌,吕性扬整容工作完毕,立起身来,吸着纸烟,向那女子说话,那女子转过头儿回答,雪蓉才看清她确是梁意琴,不由心中更生了莫明的惆怅。她自己也不明白惆怅的所以,虽然以前对吕性扬曾经一度未免有情,却已时过境迁,不致忽起妒恨。实际只是又看到一双年当貌对的人,有些触景自伤罢了。再想到他两人隔了一二年工夫,仍然鹣鹣鲽鲽,形影不离,当然已经结成鸳侣,这真是美满姻缘。回想当日自己所住巷中,看见吕性扬追逐梁意琴,被她弄得坠车受伤,当时两下直如仇敌,不料隔日之后,竟会同赴月宫进餐,如今更成了夫妇。他们的一段情史,完全落到我的眼里,看着真羡慕他们离奇有趣的遇合。在这一二年间,自己也未尝没有遇合,否则怎会由女招待变成了姨太太,但是跟人家可不能比了。雪蓉想着,见吕性扬立在梁意琴身旁,二人都向自己偷眼看着,喁喁低语,似乎有所议论。同时梁意琴好像有所主张,吕性扬却很忸怩摇头,梁意琴笑了笑,也不再说,叫吕性扬仍坐在原座。吕性扬坐下之后,面对着梁意琴,不再向雪蓉这边顾盼。雪蓉也低下头儿,不好意思来看他们了。

  过了一会儿,那梁意琴也整容完毕。二人起立,穿完了衣服,吕性扬付了钱。梁意琴向理发师说了一句,那理发师便向雪蓉这边喊道:“韩小姐的活钱,这边一总付了。”

  雪蓉一听他们候账,急忙抬头瞧看,见梁意琴正向自己含笑点头,心想,她怎会知道我姓韩?跟着悟到吕性扬曾问过自己姓名,必是他转告的,难得隔了许久还能记忆,就也立起笑谢道:“不必客气。梁小姐,谢谢吧。”

  意琴笑了笑,便挥令理发师退去,走了过来,向雪蓉道:“韩小姐,好久未见了,您怎么好?”

  雪蓉见她居然以旧交相待,回想已往自己只和她见过一次,而且是以女招待的身份侍候她,根本够不上朋友,她何以如此亲热?不由又是诧异,又是惭愧,只得含糊应道:“可不是很久了?您很好吧?”

  意琴指着吕性扬道:“韩小姐进来时,我并没留神,还是他看见了告诉我的。”

  雪蓉只得向吕性扬招呼了一声。意琴道:“您请坐理发吧,我们也没事,可以坐一会儿。等您理完,咱们一同找地方吃点东西谈谈。这一向阔别,我很想你。”

  雪蓉更觉诧异,心想我跟你素无交往,你想我何来,这套话不也说得过分些么?又想自己不告而出,只理发已耽误不少时候,怎能再受她邀请,同去饮食?何况根本没有受她邀请的道理,就向意琴说道:“谢谢您,实在对不住,我还有事,理完发还赶着回去,咱们改日再见。”

  梁意琴笑道:“韩小姐不要见外,今天难得遇上,我真高兴,您总得赏个脸儿。”

  雪蓉见她这样恳切,越发莫明所以,又瞧吕性扬怔怔的望着意琴,似乎也在诧异她的举动,显见这只是意琴一人的意思,并未先和吕性扬说知,心中展转思维,终觉不该接受邀请。正想再辞,哪知梁意琴已在旁边性扬原坐的椅上落座,似乎决意等待。雪蓉不好说“你快请吧,我一定不能奉陪”,又加年轻脸热,不肯绝人太甚,只好默而不言,但这等于默认了。吕性扬也坐在意琴的原座,看看意琴,又望望雪蓉,似乎满怀疑惑。雪蓉只自思索:梁意琴这样对自己亲热,是何原因,寻思半天,终想不出道理。又顾虑着自己受了梁意琴的邀请,却要和吕性扬同道而走,虽然有第三人相伴,总是不便。无奈自己没法再行拒绝,只好稍作敷衍,便告辞分手。想着颇觉心忙,便催理发师快做,以免耽误回家时候,好在活也做得差不多了。不料梁意琴这时忽向吕性扬低声说了两句。吕性扬听了,好像很不情愿,但又不敢不依,点头说了声:“好吧。那么几时见呢?”

  梁意琴答了一句,雪蓉却没听出说的什么,吕性扬已向雪蓉告辞说有事要走,改日再见。雪蓉才知梁意琴竟是特邀自己,并不要吕性扬同去,所以打发他走。这更叫人不明白,她对我有什么单独的交涉呢?而且吕性扬的语气,又好似和梁意琴并不住在一处,才定重见的约会,难道他二人还没成为夫妇么?想着只得对吕性扬也点头说声“再见”,吕性扬快快的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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