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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赵警予凄然叹道:“柳翁,我补过赎罪,还来不及,怎敢说深情高义?你当然明白璞玉这场患难,完全由我而起。我爱了她好几年,并没有表示,也未得亲近。哪知在我自挥癔剑,暂断情丝,决计南行,和她永别时候,反而多落了一回痕迹。临别之筵,成了她致命之伤。但当时我懵然不知,自己走时,还觉得海阔天空,又岂知已经罪孽深重?这次回来,听小雏鸡一诉她的景况,我至今没睡过一夜好觉。莫说璞玉身历许多苦难,使我万死莫赎,就只想她在丈夫失踪以后,无可奈何,重去寻我,我又先已动身,她那时的悲惨,不知到什么程度。我当时莫非被鬼催着,怎竟不稍留一两天呢?”

  柳塘道:“过去的不必再想了。好在璞玉这次总能脱离苦海,从此琴瑟静好,报恩补过,来日方长,现在何必徒自伤心?至于璞玉救出之后,我还有区区微意。因为老兄既希望永偕白头,视为一体,我建议你暂且不必见她,她那可怜样儿,你见了怕受不住。叫她住在我家治病调养,痊愈之后,再议吉期。她既是小妾的干姐姐,就把我家当作她的母家,你也好郑重举行婚礼,我也算一手巴结出一位秘书夫人,到时好多吃你几杯喜酒。”

  赵警予笑说多谢。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张福先跑进来,报说老绅董到。柳塘和赵警予就立起迎到门口。向外瞧时,见那情形,掌柜真会巴结,因得了柳塘要排场的嘱咐,不知从哪里寻了这许多人,都穿了灰布大褂,由大门口一直排到院里,比接官差还整齐严肃。随见由大门影壁,先转出饭庄掌柜,在前打顶马引路,老绅董随在后面,宝山紧跟着老绅董,还有四五位门柜在后相送,一个喉咙最响的,喊着一号。那老绅董好像预备要死在这里,竟穿着寿衣来了。上身是藏青缎子钉三道大宽花边的大袄,下身是蓝地印牡丹花的羽缎裤子,也钉着花边。这两件除了在三十年前,能发现于老太太的箱底,现在只有寿衣店还有得卖。

  但在大袄外面,还穿了件紫绒长马甲,这倒是件没甚过时的衣服,在文明小戏台上还可常见扮梅香的穿着。只是长马甲还不够长,露着尺许裤腿儿。脚下却是摩登过度,一双半高底的黄皮鞋,配着肉色丝袜。最妙的是身上手帕太多,比变戏法的不在以下。手提一条,腋下掖着一条,大襟钮上系着一条,脖子上还围了一条,颜色非红即绿,鲜艳动人。头上的掺白头发,已完全变得漆黑,鬓角齐得刀裁似的。脸上并没擦太多的脂粉,但只把嘴唇涂得又红又小,这已经美得难杀画家,愁死摄影家。而她那走路专用脚跟走路,左扭右摆前仰后合的姿态,直好比三月中的春风嫩柳,在掌柜后面,成曲线走来。

  据说海上军舰,在开战时候,驶行必作曲线,敌方炮火就不能瞄准。路上醉汉,行走欹侧歪斜,老虎扑不准,就没法吃他。老绅董这样走法,当然是不怕炮火不怕老虎的了,但却苦了饭店那些衣冠峙立的人,都笑得要胀破肚子,却闭口咬牙的力下自制工夫,不敢稍露笑容。那些人每个都是等老绅董由身前走过,便蹑步溜出去,一过影壁,便噗的笑出来,但不敢纵声。每人只噗一声,禁不住人多,只闻噗噗不绝于耳,好似烧着了什么,许多人一齐吹气。柳塘、警予也都强忍着笑,迎着老绅董,抱拳说句客气话,迎入房中。

  老绅董入室,看了那整齐陈设,先呦了两声。柳塘让她坐在榻上,给警予引见道:“这位是赵秘书长,这位是老绅董。”

  警予鞠了一躬,老绅董却点了七八下头儿,向柳塘道:“你说他什么长?”

  柳塘道:“赵秘书长!”

  老绅董道:“秘书长是官儿呀?”

  柳塘笑道:“是大官,这一省除了督军,就属他大。”

  老绅董眦鼓着眼儿道:“是老爷,我该磕个头儿吧。”

  柳塘道:“不必客气,咱们都是朋友。”

  老绅董点头道:“不错,是朋友,这儿没有客。”

  说着又拉柳塘低语道:“他是大官,可管得着横街子的巡警么?”

  柳塘不解何意,随口应道:“自然管得着。”

  老绅董又道:“当巡警的胡嘎子,白住了我们老大一夜,总不给钱,欺负苦了我。这当儿见了老爷,我得告状。”

  说着就要从榻上往下溜。柳塘一看不好,只得拉住叫道:“那都好说,等赵秘书长回去,给警察厅打个电话,立刻就给你出气。”

  说着又附耳低声说道:“你是我的朋友,赵老爷也是我的朋友,大家身分一样,你不要说这种话,叫人家看不起。你得明白,从古来就是绅士比官儿大。官儿上任,还得先拜绅董。你别忘了自己是绅董啊!”

  老绅董听了,似信似不信的点了点头,但从此就矜持起来,不再叫老爷了。柳塘又让她抽烟,老绅董说不会抽这行子。柳塘又自吸了几筒,同时向赵警予夸奖老绅董,说她怎样侠义,怎样光棍,又怎样名震津沽,是个古道热肠女英雄,所作所为,都是现在衣冠士夫所不能及的。又像作小说似的,杜撰许多故事,都给安在老绅董身上,老绅董听着也觉耳生,但禁不住柳塘尽力赞扬,赵警予又从旁点头咂嘴的捧场,就不由得忘其所以,面有得色,身体也摇晃起来。

  柳塘见感情已联络得到了程度,就坐起喊了声来,立刻由外面进来四个堂倌。柳塘吩咐一声摆,四人同声答应,两人跑出去传令,两个去收拾台面,又开了十多盏电灯,把室中照成雪洞般白。张福和宝山过来伺候柳塘、警予脱马褂,跟着又有四五个人进来张罗。柳塘让老绅董入座,老绅董蛮不客气,走到桌前。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肝胆出风尘蛾眉脱劫 姻缘怀故剑侠骨盟心

  话说柳塘让老绅董入座,老绅董走到桌前一看,见水果冷盘已摆满了圆桌面,箸匙等小家具,全是银制,耀目生光,看得已有些头眩心乱,竟由着柳塘驾弄,坐在正面中间,柳塘、警予左右相陪。老绅董倒是知道礼节,坐定才叫道:“呦,这可不成!我怎么弄了个灶王爷的座儿呀!”

  柳塘已执壶给她斟上一杯上品花雕。老绅董摆手道:“我不喝,不年不节的,喝哪门子酒?”

  柳塘道:“不要客气,您必得领我这点小意思。”

  说着替警予和自己斟上,才举杯劝酒。老绅董喝了一口,连吧哒十几下嘴道:“这酒馊了,怪酸的,一点儿不辣。”

  柳塘忙道:“您不爱喝黄酒,改别的吧。”

  老绅董道:“给我来二两辣的。”

  柳塘道:“高粱么?”

  老绅董道:“我要白干儿,加点儿糖。”

  几个堂倌正在侧耳听着她要喝什么,好急忙去取。及至听了白干加糖,都觉一怔。还是柳塘聪明,向堂倌道:“去取玫瑰露和莲花白来。”

  须臾取到,老绅董呷了口玫瑰,点头道:“好,对了,这才是酒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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