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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柳塘听得二羊两字,觉得耳熟。心方一转,那车夫已答应一声,提起车把将向后退。赵警予忽叫道:“等着,我给你引见个人。”

  又向柳塘道:“柳翁,你可认识这个车夫?他是这一案的功臣,也是义士。他叫丁二羊。若不是他第一次替璞玉上月宫送信,您也没法知道璞玉坠落情形,救她又何从下手?我在第一次听小雏鸡说到这丁二羊,我既钦佩他的热心,又想他或能知道璞玉下落,就托了警察厅长,派人向各车厂找他,哪知遍找不见,到前天才发现他从一星期前就被押在警厅拘留所里了。案情是和同厂车夫赌钱,为一角钱滚赌,打破人家的头。警厅长买我的面子,把他释放,送到我的寓所。我一问他,他仍只知道璞玉落在三玲书寓。我当初次听小雏鸡说,就托人去三玲查过,并没有璞玉踪影,所以他的话并不能帮助什么。

  不过他有替璞玉送信之功,应该奖赏,我又喜欢他的粗豪戆直,给了他点钱,还想留他做事。无奈问他会干什么,他回答会拉车。问他喜欢干什么,他回答喜欢拉车。再问他有什么志愿,怎样就可心满意足,他说只想拉包月车,弄辆漂亮车在街上跑,给同行的人们看看。我听了就把他留下,给在衙门里弄了份护兵的饷,我自己再每月贴他几十,合起来也有百八十元。我又把督署的汽车退了,自买了一辆新洋车,叫他拉着出门。

  这件事弄得连王督军都知道了,他昨天问我为什么不坐他给预备的汽车,偏要坐洋车。我只可说有个旧用包车夫,性情忠诚,相随多年,现在我坐了汽车,他因不能再伺候我,很是难过,我因为不忍叫旧仆伤心,只得又恢复洋车。王督军听了,很赞我念旧,又说这车夫既如此忠心,应该奖赏,就告诉下面,给他一份副官饷。可是他的名字实在不好上簿子,我就给谐声改成丁尔扬。现在他是丁副官了,我用副官拉车,也颇足以自豪吧?”

  说着哈哈大笑。丁二羊那里也丑着脸儿,嘻着嘴儿傻笑。

  柳塘笑着端详那丁二羊,因为曾听雪蓉转述小雏鸡的话,说他丑恶污秽,有如乞丐,但这时竟是剥垢磨光,大见漂亮。头上居然也剪了平头,还是学士式,前面当中凸起一撮凤头儿。脸上刮得青中透亮,但更显得颧高眼凸,狰狞可怕。笑时眯缝着镶红边的眼,张着大嘴,全副黄板牙全在外面。身上的绸缎衣服,虽然甚新,但被他的脸儿一衬,好像都减了成色。不过他眉宇间颇有忠厚豪爽之气,把丑陋给掩了几成。

  柳塘心想:这个人大约在蓬头垢面,衣履不完的时候,还比较好看些,这一倒扯反而难看了。原来柳塘和赵警予,都只知道丁二羊只是个车夫,璞玉曾托他送信,却并不知他还是璞玉的客人,所以赵警予很热心的提拔他。柳塘也十分看重,就道:“警翁,这事办得真好!丁二羊原……不,这太失敬……丁副官原本有功,应该如此,将来我还许有些薄意。”

  丁二羊笑嘻嘻的屈了一条腿,似要请安,却抱拳作了个揖,说道:“二位老爷,别折受我,我这两天就有些不得劲儿了。”

  柳塘道:“怎么呢?”

  丁二羊道:“夜里睡不着觉,白天只拉主人出门几趟,闲得抓挠儿。”

  柳塘大笑,就和赵警予上了汽车,张福坐在前面,如飞开去。

  不大工夫,到了第一春。下车进门,向里一走,就看世家和新贵的不同。饭庄中的门柜和一切人等,都围随着柳塘,把二爷叫得震心。赵警予虽是贵人,却没人认识。大家进了一间雅座,是宝山用电话早定下的。饭庄听是柳塘请客,给预备了一间三敞间的大厅,陈设特别精雅。警予走入,看了问柳塘道:“今天柳翁不是没有别客么?”

  柳塘道:“就是我们两人和老绅董。”

  警予道:“这房间不太大么?”

  柳塘道:“没关系。我们三个人吃饭,花三十人的钱,也就对得住饭庄了。”

  警予道:“那又为什么呢?”

  柳塘笑道:“老兄厌谈势力,我也怕说富厚。何况我并非富厚?不过这次对于老绅董,却不得不用些世俗之见,对她优待一些,炫耀一些,便可以叫她感激,而给我们使用。就因为老绅董出身低下,并没见过世面,我才这样待她。”

  赵警予点头道:“这倒是阅历之谈,用人都应如此。譬如在上的想利用草泽英雄,就常以他未见过的富贵繁华相炫,使其触目成趣,遇事知恩。其实在施者方面不算什么,而受者方面就不知所报了。”

  说着堂倌过来,伺候过烟茶。接着掌柜进来周旋,给柳塘刷了一顿色,好像掌柜一见柳塘,就矮下一级,要代执堂倌之役。说了一阵怯应酬话儿,以后就问有多少位客人,预备什么。柳塘道:“就只我们两位,还有位女客,三个人吃饭。”

  掌柜道:“那么零点吧。”

  柳塘道:“不,要整桌的,燕菜席吧,还得应有尽有,不能偷工减料。”

  掌柜道:“三位吃的了么?”

  柳塘道:“本来就是上供,你不用管,只好好儿预备。还有一样,少时女客来了,你吩咐外面,得恭恭敬敬的招待,不许嬉皮笑脸。”

  掌柜道:“那怎么敢?莫说二爷请的女客,就是寻常主顾叫的班儿,我们也得规矩伺候。”

  柳塘心想:你哪知道我那位女客,比班儿还低八级呢!她在这里吃一次饭,明儿若被外人知道,自好之士就许不愿再来,你的生意就关门了。我且不必说破。就道:“不管怎样,你就去吩咐一声。还有你得多派几个漂亮手儿,伺候这屋里,我要十二成的排场。”

  掌柜心想:这女客不知身份多么高,所以张二爷如此巴结。也许二爷要活动活动,出去做官,请什么阔太太施行运动吧。可是这几天没见报上登着宋国士的母亲和郑女院长等,到天津来啊!但也只好依着他出去吩咐。

  接着便有伙计在榻上把烟具摆好。柳塘躺下烧了一筒,让警予吸。警予不解此道,敬谢不敏,柳塘只好自用。警予坐在旁边,和他谈说。二人都是胸襟阔大,学养颇深。柳塘是本地上财主,但天生性情风雅豪爽,又读书甚多,气韵渊然,挹之不尽。警予素有才子之名,半生风尘肮脏,南北东西寄岁年,是个久历山川,饱经哀乐的阅历人物,所以二人越谈越觉投机,全有相见恨晚之慨。渐渐谈到切身问题,柳塘问他宝眷可曾同来。警予回答:“自幼奔走风尘,家中虽有糟糠,却自前十年便已亡故。如今竟是一身久客,四海无家。”

  柳塘想到璞玉,就试探他道:“说句不怕老兄介意的话,无怪你这样关心璞玉,身世凄凉颇有相同的地方。”

  警予凄然一叹,信口念道:“芙蓉南闺美人美,苜蓿西风寒士寒。一样天涯沦落者,看人便是自家看。”

  柳塘听了暗笑:你现在贵为督署秘书长,还自称寒士。可见文人积习,永世难改。不过诗作得还好,令人可爱,就道:“咳,璞玉现在作践得不成人样了,我很替她发愁。她现患极重的目疾,固然借此免却许多污辱,但只怕以后眼睛瞎了,成为瞽妇,可就不易着落。谁肯要个瞎子呢?”

  赵警予听着,唇吻动了几动,才毅然说道:“这倒不必……兄弟意思,以为璞玉得救以后,一切得任她自主,谁也不要她怎样,所以兄弟绝不敢先作非分之望。可是她真个残废,穷无所归,那兄弟就义不容辞。她出来以后,只要愿意跟我,就是我的正妻。无论她残废,即使她已经玉殒香销,我也千金市骨。”

  柳塘拍手道:“老兄如此深情高义,璞玉这一场困苦颠连,可算得了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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