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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柳塘让着大家喝了一杯,堂倌又过来取开水果冷盘。老绅董自语道:“还没吃呢,就拿走了?”

  警予听见,就吩咐只把水果拿开,冷盘先放着。老绅董这时倒不拘束了,东夹一箸,西夹一箸。柳塘、警予又在她面前摆了三只杯碟,都给布得上了尖儿,那情形只差香炉蜡台,就完全像上供了。老绅董每吃一口,都要吧哒嘴,皱皱眉,似乎品着滋味,却又不知何物。及至第一道冰糖燕菜上来,她看了看,就充起内行,用筷子指点着道:“光说不算,真好手艺,把豆腐熬得都起了马蜂窝儿,还这么丝丝拉拉的。”

  说着用筷子去夹,但只夹不起来,那筷子就在碗里洗了澡。柳塘、警予因她每次夹菜,都把筷子吮上一下,而且兼理牙签职务。这一洗澡,就都望汤兴叹,不敢再吃了。柳塘就把碗推到她近前道:“您用调匙掏着吃吧。这东西清润滋补,最养人的。”

  老绅董这才用匙吃了一口道:“咦,不是豆腐。这叫什么行子?”

  柳塘道:“这是燕菜。”

  老绅董道:“燕菜?也是园子种出来的么?”

  警予接口道:“这不是菜,通常叫做燕窝。”

  敢情这一说她明白了,撅起屁股,向碗内望着道:“这就是燕窝鱼翅的燕窝呀!我今儿可看见了。”

  又啧啧两声道:“真阔真阔!这是天上王母娘娘养的燕子搭的窝,隔一百年,王母娘娘打扫天宫,才把这燕窝打扫下来,从南天门往下一扔,落到我们世界上。这才是贵物儿,听人说在康熙年间,就跟金子一两换一两了。你二位怎不吃呀?”

  柳塘吹了句道:“我们天天用这个当点心,都吃腻了,你请用吧。”

  老绅董一吐舌头,舌头落入碗里,用嘴嗞溜一吸,吸进了一大团,嚼着说道:“甜得怪有意思。”

  说着就像喝面汤似的,忒喽忒喽把一碗全喝了。还把碗底剩的渣末,抓出来放在纸花上,包好塞入怀中,想是要带回去夸耀邻里了。

  柳塘再让了一杯酒,堂倌又端上鱼翅。老绅董真是聪明,一见便道:“这必是鱼翅,必是鱼翅!”

  柳塘道:“对了。”

  老绅董道:“这本是成套儿的,燕窝鱼翅么!要不是先吃燕窝,我就当这是肉汤炖粉条了。”

  柳塘一箸夹空了大半盘,送到她面前。老绅董仿照炸酱面吃法,又忒喽起来。赵警予心想:这老绅董真是聪明,不特闻一知二,而且举一隅能以两隅反,实可媲美古贤。可惜未曾读书,否则必成个女才子,也许中个女状元。我以前看见许多无行文人,每每借酒撒疯,做出许多不规矩没出息的事,就改了一句旧对联,是“从来名士皆酗酒”,只是凑不上下联。今日从老绅董身上凑得了,“可惜淫娼不读书”。这老绅董真是质美未学,天才却是有的,要不然怎会出人头地,成为老绅董呢!想着便不觉一笑。柳塘疑他是嗤笑老绅董,急忙对他使眼色。警予急忙敛容,和柳塘一同劝酒,随着又上了几道菜。

  老绅董的酒已喝过两壶了。柳塘怕她醉了,失去时机,就不再劝,暗示堂倌急速上菜。须臾摆满桌上。老绅董不住念佛,说这些好菜,都得剩下,白便宜了馆子。柳塘道:“这剩菜本可以送回家去的。”

  老绅董道:“对了,凭什么白给他们呢?送回你家,够吃好几天的。”

  柳塘道:“我家里没人吃,向来不让他们送。”

  老绅董酒盖了脸道:“怪可惜了儿的。你不要,我带回几样去吧。这鸭子,这鱼,这小老鼠儿,这……”

  柳塘就回头向堂倌道:“照今天吃的,原样儿做一桌,给老绅董送到家里去。”

  老绅董摆手叫道:“别价,别价,怎么吃了还送?你张二爷要折受死我呀?”

  柳塘道:“不必客气!我已吩咐过了,小意思,不过七八十块钱的事。”

  老绅董暗吐舌头,心想:我做一个月的好生意,夜夜不空,也见不到十块大洋。今儿一点菜就是七八十,张二爷真太阔了,太大气了,太把我当朋友了。可惜我是太老了,院里姑娘又没一个长得俊的。再说我也不能叫好朋友长大疮,这可怎么报答他呢?老绅董心里想着,嘴里却没耽误了吃。她来时曾特意上过茅房,排泄积物,所以入座时肚子好似瘪皮臭虫。及至吃饱,肚子就成了打满气的皮球,喉咙以下,绝无余隙。这时若教她唱一段歌,恐怕随着歌声要喷出海参肉丸了。吃得实在不能再吃,只得放下筷子。

  柳塘、警予让她散坐漱口已毕,柳塘仍在榻上吸烟,定要老绅董吸一口消食。老绅董勉强吸了一口。柳塘叫她躺着别动。老绅董躺在榻上,头上晕晕的,肚里满满的,又闻着堂倌献上的香茶,茉莉花香直扑鼻儿。这份儿舒服,使她想起十几岁时初入娼门,备受蹂躏,感受极度痛苦。过一年以后,忽然接着个美貌青年。自己既因爱生情,他也能给意外乐趣,那一夜才领略到人生真味,就像今日酒足饭饱,冥然昏卧的滋味一样。这两件事是毕生难忘,活着印入脑筋,死了带入棺材。老绅董想着,不由口中说道:“张二爷,你太好了,我可怎么报答你呀?”

  老绅董正在说着,柳塘忽然立起,向她作了个揖,老绅董急忙爬起叫道:“张二爷,你这又怎么了?无缘无故……”

  柳塘道:“我有件事要求你帮忙。”

  老绅董一怔道:“二爷,你求我?我可有什么值得你求?”

  柳塘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忙,千万可得应我。”

  老绅董道:“二爷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哦,你是看上我们那一溜儿的姑娘了?”

  说着又摇头道:“不能啊!”

  柳塘道:“不是。我请问在赵家窑开玩艺儿的,有个姓丁的,外号儿黑心疔,你可认识?”

  老绅董道:“怎不认识?那是我的干儿子。你跟他闹事了么,那一句话就完。”

  柳塘道:“不是。是我家里的小婆儿,有个干姐姐,叫做璞玉,因为受人的骗,先落到班子里,现在又落到黑心疔手里了。我已经调查实在,只是没法儿弄她出来,为了若干日的难,才听说您是黑心疔的干娘,只可求您给帮回忙,说句话儿。那黑心疔要多少身价,只要不差大格儿,我都答应。”

  老绅董听着,眨了眨眼,摆了摆手,忽抓住柳塘哈哈笑道:“你呀,你呀,你算找对了路儿了!你只知道黑心疔是我干儿子,还不知道他那生意是借我八百块钱干的。这点小事,还不好办?你说的那个人儿叫什么?”

  柳塘道:“原叫璞玉,现在却不知改做什么名字。她有二十来岁,高身量,细腰扎背的,现在正害着眼。”

  老绅董闻言,霍的立起道:“方才接我的四轮电,还在外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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