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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到了一叩门,璞玉丈夫出来,小雏鸡梦想不到璞玉已经回家,竟说璞玉还在她家打牌,她要留住一天,所以来给送信。那瞎丈夫立刻犯了疑心,用话一套问,小雏鸡又牙清口白的,咬定才从家里出来,璞玉尚在打牌。这时璞玉已听着小雏鸡声音,赶出来想拦住她,已经来不及了。小雏鸡看见璞玉,知道把事弄得阴错阳差,就拔腿跑了。那瞎丈夫完全明白了,对璞玉并没说什么,璞玉也没话可以辩白。等到下午,璞玉到月宫上班,那瞎丈夫就留下字儿,说自己残废无用,不该耽误璞玉终身幸福,现在已经觉悟,自己离家出走,永不再归,璞玉从此可以完全自由的话。写完就把孩子托邻家照管,出门而去。

  璞玉回家见着字儿,悔恨得要疯,各处寻觅,并无踪影。她无可奈何,只好到旅馆去寻王小二先生,跟他商量主意。那料王小二先生已在早晨走了。璞玉受了这两层激刺,得了神经病,作事失神落魄,总出错儿,只可辞事不干。以后生计更窘,吃早晨没晚晌,和两个孩子苦度光阴。又受了坏人过铁的骗,落到暗娼里,受的苦楚一言难尽。她不知怎么托了个姓丁的拉车夫,上月宫给我送信儿,求我设法救她。小雏鸡去到我家告诉这事。可是那时我已经离开月宫,正在嫁过来前几天,那里顾得她呢?以后的事,你自然全知道,不用再说。

  直到昨天,这位王小二先生回到天津,又上月宫访旧,见璞玉已没有了,当时旧人也只剩了小雏鸡一个,就向小雏鸡打听璞玉,小雏鸡把璞玉落难情形说了,王小二先生非常难过。又问璞玉现在下落,小雏鸡只能知道她在暗娼以前的事,以后就完全渺茫。因为当时她曾把车夫的话转告给我,我也曾答应出嫁后托丈夫想法救璞玉,她就把这层告诉王小二先生。王小二先生就托她赶紧上咱家来问信儿。小雏鸡说她自己不敢上门,还得求我母亲带领。王小二先生就买了两件礼物,又托她把一份送我母亲,一份送我,另送小雏鸡一百元钱,又托他带一张名片问候你。小雏鸡见钱眼开,今天晌午,就上我母亲家去了,立逼着上这里来。细情就是如此,你看该怎么办吧。”

  柳塘道:“这太好了!来这么个人,可以帮我救璞玉,两人合作,也许成功更快。而且他对璞玉钟情的情形,显见是个诚挚的君子,何况又有学问,我很希望得个这样朋友。”

  雪蓉道:“可是你得个朋友,就要丢一个姨太太,一个儿子。”

  柳塘道:“这是什么话么?”

  雪蓉附耳低言道:“我本来打算救出璞玉,就叫她归到咱们家,她那儿子也归咱们养活,多么有趣。这并不算过分。你本来应名有两个姨太太,现在只有一个,璞玉补缺不正好么?可是现在王小二先生一出头,他和璞玉是老交情,只怕把你顶了。”

  柳塘道:“笑话,笑话!我救璞玉,何尝为着要她作姨太太?不过你说她有个好儿子,又那样可怜,我这样年纪,听了倒有些动心,很想收过来作个螟蛉,享点儿女之乐。至于璞玉,若是救出来后,穷无所归,我也未尝不可以收留,却绝没图得她的意思。如今这王小二……什么王小二?你们混起外号,不能算数。这赵警予来了,他若肯收留璞玉,正是千好万好,你说这话,如何对得起璞玉?”

  雪蓉点头道:“是了,是了。你是好人,早晚得生个大儿子。”

  柳塘道:“那得劳驾你啊!”

  雪蓉呸了一声道:“少说贫话!现在怎么办?我已把你寻着璞玉,今天请老绅董的话,告诉她们。她们还想得你句话,回复赵警予。”

  柳塘想了想道:“赵警予住在那儿,我去拜他一趟。”

  雪蓉道:“不用,小雏鸡知道他的电话。只要你肯见他,一请就来。”

  柳塘道:“论理呢,也该他行客先拜住客,而且时候也很匆促,我要在去第一春以先,跟他见面。你就叫小雏鸡打电话请他吧,可得先替我致意道歉。”

  雪蓉道:“用不着,他为着情人,还拘这些礼儿。”

  说完就出去了。柳塘又喊她通知下人开前面大客厅,雪蓉应着自去。

  柳塘看表已将到五点,就叫玉枝急忙烧烟,赶着过足了瘾,才拭净了面,穿上件马褂儿。外面有张福进来,说赵秘书长到,已让进客厅。柳塘就迎出去。张福赶在前面,给打起客厅门帘。柳塘进去,见迎面椅前立着一人,年纪约在三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生得方面长身,眉目疏朗,气度高华,丰神俊雅,嘴上留着两撮小胡。头戴小帽,身穿蓝袍青马褂,脚下粉底缎鞋,很够个官僚派头。但是满脸的书卷气,而且眉宇间显着和蔼可亲。柳塘一见,便从心中爱慕,抱拳叫道:“您是赵秘书长,真久仰了,今天光临,荣幸得很!”

  赵警予作揖答道:“柳翁不许这样称呼,请叫我的名字。我做官不过逢场作戏,听人提到,便觉汗颜。柳翁古道热肠,我久已佩仰,今天冒昧造谒,请恕唐突。”

  柳塘道:“不敢。我们今日一见,真是欢若平生,何必客套?请问警予是雅篆么?”

  赵警予道:“小弟字‘静存’。”

  柳塘道:“警翁,我们慷慨论交,一见如故,以后聚首日子正长。现在时间匆促,且谈我们的正事。关乎璞玉的事,那小……”

  柳塘说到这里,觉得小雏鸡是市井绰号,不好对新识的朋友出口,但又没法给寻个代名词,正在咽住,那赵警予已代说:“那小雏鸡虽已在电话里告诉几句,不过我没明白,还求柳翁见告。”

  柳塘就把自己拯救璞玉的工作,仔细说明。又给自己洗刷嫌疑道:“我和璞玉连面也未见过,只因小妾和她是干姐妹,镇日逼我,我才不得不勉为其难。现在正愁着救出璞玉,没处着落,老兄恰在这时来到,我不特替璞玉欣幸,也替自己欣幸。因为有了老兄,我的心力才不算白费,可以看她得到好结果了。”

  赵警予听着,似乎有些发窘,不好意思的笑道:“不怕柳翁见笑,兄弟和璞玉固然有情,却是无约。以后的事,等救出璞玉,请她自己决定吧。柳翁方才说想利用老绅董,这个开土窑子的老妓女,可有这样力量?兄弟向来厌谈势力,这次为救璞玉,无可奈何,也可以姑且违心用回势力,托他们地面上去办,您看好么?”

  柳塘道:“这很难说。藏垢纳污的地方,若没有官人护庇,便不能存在。您说用官面势力去办,固然简爽,但只怕有人跟他们通气,送个信去,他们把璞玉藏起,报说并无此人,你有天大势力,又将如何?依我还是先试试老绅董,若是不成,再动势力。”

  赵警予道:“好极,好极!兄弟敬听驱策。”

  柳塘笑道:“倘然你不嫌亵尊,今天我请老绅董吃饭,只一主一客,你可以作陪么?顺便听听消息,也随时给我指导。”

  赵警予道:“柳翁都肯自屈,怎么到了我就说亵尊?我一定去。”

  柳塘道:“现在时候到了,咱们一同走。还得接老绅董去呢!”

  说着叫了声来。宝山走入,柳塘道:“你去叫两部汽车,一部你坐了去接老绅董,直到第一春,一部给我跟赵秘书长坐。”

  宝山应声出去。

  柳塘和赵警予又谈了一会儿,张福进来说车子已然开到,宝山坐一辆走了。柳塘吩咐张福跟车前去,就让赵警予一同走出。到了门外,见一部汽车停在阶下。汽车前还有一辆崭新的洋车,车身漆亮,篷布靠垫,一律雪白。一个细长如电杆的车夫,身穿洋绉短袄,青缎扎腿裤,脚下白线袜,青礼服呢鞋,都是崭新。柳塘心想:这车夫好阔呀!论理督署秘书长,很有坐汽车的资格。即使自己没有,也可由公家供给。这赵警予却放着谱儿不摆,只坐辆漂亮洋车,又这么倒扯车夫,真是奇怪!想着就见那瘦长车夫,已把车上脚毯拿开,似乎伺候主人上车。赵警予走到阶下,望着那车夫很和蔼的笑道:“我乘张二爷的车走。二羊,你上南市第一春饭庄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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