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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太太也抿嘴笑笑,好似一切都在不言中,随又说道:“我们已经等了半天,现在就叫开饭吧。”

  柳塘道:“等一等,我还有公事要办。”

  太太笑道:“办公事么?屋里请吧。”

  柳塘方才一怔,心想,太太明知我要吸烟,她居中又没有烟具,却为何叫我到房里去?哪知太太已掀起卧室门帘,柳塘向内一看,才瞧着里间灯光明如白昼,那光亮华丽的大铜床上,放着一套明煌煌的烟具。原来太太已把他的办公用具,取过来了。又见在那铜床之下,立着个娇小玲珑的艳装女郎,正把手扶着床栏,低首悄然而立。柳塘心中方在犹疑,却已被太太推入房内,她也随着走入,笑道:“你出门这半天工夫,我可没有闲着,先把玉枝梳洗打扮,又给寻出可身衣服,才倒扯成这新娘子样儿。”

  说着,过去把床前的女郎拉得转过身来,道:“你看,我这美容院院长手段如何?你还认得她么?”

  柳塘这才看出床前的女郎就是玉枝,不由大为惊愕。心想,玉枝初来时,不过是小家女儿模样,还多少带些村野之气,就是换了衣服,经过梳洗,也只稍见整洁,未觉如何生色。现在怎经太太这一调理,竟骤然变成这样粉雕玉琢,柳媚花嫣,完全脱去蓬门陋户的气色,居然像绮罗丛中娇生惯养的人,真是奇怪。也许是灯下的原故,但总不致相差至此啊,就向太太笑道:“多谢多谢,太太作育人才,真是巧夺天工。”

  太太道:“你躺下吧,叫玉枝给烧两口烟吃。”

  柳塘道:“她会么?”

  太太道:“也是在我这速成学堂里新教会的,你瞧,在这一会工夫,我办了多少事?”

  柳塘心想,太太今日居然如此高兴,真是向所未有,自己也只好生受她了,就笑着倒在床上。那玉枝羞羞涩涩的,伏在对面,轻伸纤手,替他烧烟,太太却坐在近床的小凳上,和柳塘说笑。

  柳塘年来独居外院书房,久受凄清况味,这时突然景象一变,置身于脂粉丛中,欢娱境里,好似山野孤僧,忽入人家闺闱,虽然不致怎样惊异,却也感到一种新的意味。旧的感触,直疑年儿倒流,又回到二三十年以前,玉貌锦衣,坐花醉月的时候了,心中颇有些怡然自得,觉着娇妻美妾,左右相陪,这艳福正复非浅。看看太太,见她盛鬋丰容,玉面如中秋的满月,丰致如盛开的春花,似乎比数月前更丰腴了。虽然芳纪已过花信,将近中年,却仍娇艳不殊少女,而且一种华贵端正的中妇风姿,较少女尤为动人。尤其眉梢眼角,鬓边颊上,处处流露着春色,仿佛仍带着新嫁娘意致。平常所谓新娘气色,多指着少女嫁后,但这中年的新嫁娘的风情,似乎更为神秘。柳塘瞧着太太,觉得和他作了经年的挂名夫妻,还未发现过如此美貌,莫非自己以前疏于领略,也许太太风采渐有所增。

  士别三日,应该刮目相看。不由抱恨自己这样一位娇妻,竟被王厨完全承受了去,真个令人腐心。但又转想,太太这一朵婪尾春花,所以如此欣荣,完全出于王厨灌溉之功。王厨好似是个妙手园丁,培植出满园红紫,自然该消受芳菲,并非过分之得。太太若自始只守着自己这颓惰花奴,简直是从无波古井里汲不出一滴水来,恐怕这朵花在含苞时就枯落了,又怎能这样盛开?所以仔细想来,王厨总算作了一件功德事,既使太太生趣盎然,也替我补了缺憾,改日还得谢他。等雪蓉进门时,借着叩喜的赏赐,送他件大毛皮袄吧,他那身体时常接触太太,我应该为太太的腻肤丰肌,加意保护他的铜筋铁骨。

  想着,正自暗笑,忽听旁边柔声说道:“您抽啊。”

  柳塘在枕上一转脸,只见玉枝已把烟装好,递到嘴边,就扶住烟枪,笑道:“谢谢你。”

  玉枝低声道:“我今天才学,多半烧坏了。”

  说话时眼光恰和柳塘相触,不由红了脸儿,眼光移向床上,眼皮也向下一垂。柳塘方觉她的妙目黑如点漆,光芒四映,忽而瞧不见了,只瞧见那黑而长的睫毛,借着玉颊的衬托,更显美丽,就一面吸着烟,一面端详。只觉玉枝不特娇稚可人,而且处处露出一种处女的美,天真未凿,太璞尚完,虽然被太太收拾得粉腻脂香,眉描眼画,完全变成妇人的媚夜姿容,但是浑沦元气,仍不可掩。瞧着觉得她的本质和她的装饰,有些不大符合,好像瞧见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穿着长袍马褂,在那里揖让进退。但那样还只是叫人感觉年岁和行为的矛盾,而这时瞧着玉枝,由她幼小的年龄,清洁的灵魂,再看看妖艳的涂泽,再想想现处的地位,以及少时应承的职务,更觉矛盾得凄惨了。

  柳塘瞧着玉枝,越看越觉得她太幼稚了,自己常看见这样年龄的少女,在街上背着书包结队行走,或是在父母引领之下,游戏跳荡,好像仍在儿童界限之中,离成人关头还远呢,但玉枝竟装扮成小妇人作姨太太了。想着,又无意中瞧见玉枝用烟签拨弄斗口的烟,她那手儿和自己手腕触到一处,玉枝的手想是时常操作,并不白细,但那露在袖外的一节玉腕,竟自莹润如玉,把自己的手比成干柴棒一样。再由床上镶的小镜,瞧见自己鬓发俱苍,烟容满面,不由心里更自爽然,觉得自己和玉枝不特年龄相差,而且一切都有极远的距离。这房中三人,好似各是一个阶段,自己最老,太太在中年,玉枝最少。自己和太太距离较近,尚还不能融洽,何况对玉枝是两个极端呢?想着,不由把白天的思想,重勾起来,自己心中暗暗盘算。

  当下又吸了两口烟,便坐起道:“我是够了,咱们吃吧。”

  太太闻言,便吩咐外面一声,推着玉枝和柳塘出至外间,各自就座。柳塘要与太太同坐上面,太太却嫌那样像土地爷、土地奶奶似的,自坐到上首旁边,让柳塘在上面来个灶王爷独坐儿。玉枝立在下首,不肯就座,还是太太拉她坐下。女仆送上菜来,太太执壶给柳塘和玉枝斟上酒,又自满上一杯,殷殷催饮。玉枝低着头儿,诚惶诚恐的不敢举杯,她向来就没喝过酒,既不知是什么滋味,而且在这时候,更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太太却说这是喜酒,非喝不可。柳塘把杯干了,太太就尽逼玉枝。玉枝想说,我不会喝,又恐犯什忌讳,只得举起杯来,本想只抿上一抿,却不料太太连声说:“这是必要干的,不能剩下一点。”

  说时,又隔桌伸手一推她的手腕,一杯酒已全灌进口中。玉枝只觉又酸又涩,好生不是滋味,舌头既感难过,而且喉咙也似乎有闭关不纳之势,直想吐了出来,但恐得罪太太,又怕沾污衣服,只得咬牙闭气的勉强咽下。哪知一入腹中,脏腑也像不肯相容,起了排外作用,一阵翻腾,虽然不甚剧烈,她却已觉得头晕手冷,非常不适,心里想,常听有许多人嗜酒如命,以为不知何等美味,今天这一尝试,方晓比药还加难吃,但人们都爱吃它,却是何故?这本是没酒量的人初次饮酒常有的现象,然而柳塘家的酒,竟又不比寻常,是蠲了六十多年的上品花雕。

  在柳塘生母于归她家之时,因为她父亲也饮酒有名,受了无数坛的美酒。当时家人随手收藏,竟把十数坛放到后院一间小房里,以后那间房又堆置杂物,把酒坛压在下面,封锁起来,一晃数十年无人过问。直到柳塘年前续娶这位太太,因为修理宅舍,才把那些酒坛发现。连柳塘也忘记是何年之物,但料着总比他年纪还长,当时很发了回感慨,还作了几首诗。及至把坛打开,虽然浓芬四溢,然而酒已变成半固体的粘液,只余数寸深浅。好在王厨曾在酒肆做事,善于兑酒,就又买了几十坛新酒,和陈酒搀兑起来,在娶太太那场喜事筵上已用去一半,来宾无不赞美。有些酒徒询知原委,竟三缸两坛的强索而去,但仍剩下一些,留为家用。偶逢喜庆年节,就开坛取饮,省得现去购买。但是这样烈酒,给乍尝新味的玉枝吃了,一杯直抵五杯,她如何承受得住?正在低头挨忍,不料太太又给斟上一杯。玉枝瞧见,想要立起讨饶,但觉脚下软得如踏棉花,只得低声道:“我实在不能吃,太太您别斟了。”

  太太摇头道:“不成,这是喜酒,起码喝个四平八稳,至不济也得成双配对的,你先喝了这杯再说。”

  玉枝不敢再辞,只瞧着那杯酒发愁。柳塘看着,知道玉枝量浅,就代她解围道:“得了,她大概是不能喝,你饶了她吧。”

  太太咯咯儿的一笑,望着柳塘一撇嘴儿:“这可真是一夜夫妻百夜恩,瞧你这关心劲儿,现在还没到一夜呢。你不叫她喝,就替她喝,反正这杯酒我不能白斟。”

  柳塘本已好几杯下肚了,微有醉意,听太太这样取笑,就厚着脸皮,把玉枝面前的杯拿起,一饮而尽道:“替她就替她,这算什么?”

  太太鼓掌大笑,随又持壶把两杯斟满,道:“这儿还有她一杯,你自然也得替了。还有你自己的,可没有人替,快给我喝下去。”

  柳塘又把两杯饮干,就觉腹中的酒有些上撞。他本来身弱气亏,又加鸦片烟和酒有些相犯,饮醉的人吸几口烟,可以解醒,但吸烟的人若饮了酒,也要把烟力消解,因此他的量也不过三杯。这时,已喝得过头了,红着眼睛,涎着脸儿,笑道:“谢谢太太,可是太太别净灌我们,你自己也得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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