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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太太听了,又捉住他的字眼,咯咯儿笑道:“灌你们呀,我不是灌你们,是敬你们喜酒。今儿洞房花烛,总得再交饮一杯。”

  说着,又斟上一杯,先送到玉枝面前道:“这可不能叫人替,你也不用全喝,只喝半杯,剩下的归他。”

  玉枝仍是不肯便饮,太太竟下座来让,玉枝勉强挣扎立起,太太已把酒递到她口边,连说:“这是个例儿,你可不许推辞。”

  玉枝只得呷了一口,杯中尚余多半,太太也不再相强,就把杯递给柳塘。柳塘接着,手儿颠颠的指着太太道:“你也喝啊。”

  太太举杯道:“我自然得贺你们一杯。”

  说着,仰首饮下。柳塘听她一口一个你们,知道是有意讥嘲,就想也对她调诙一下,以作还报。本来太太的调笑,并无恶意,柳塘也没想到作什恶谑,但是他已经醉了,神智迷乱,说话做事都不细想,因而失了分寸。这时,见太太只把酒饮下少许,杯中还剩一多半,就和她分争道:“你怎么只喝一点,方才怎样灌我来着?不成,你非干杯不可。”

  太太笑道:“我哪有那么大量,喝一口就不含糊。”

  柳塘这时已醉到八分,短着舌头说道:“不……不成,你这才头一杯,非干了不可。”

  太太说:“得得,别挤兑我了,若是定要干杯,请你也替喝了吧。”

  柳塘摇头道:“我不能替,我们都喝了,轮到你这儿就耍滑头,那可不成。再说我若替你,这席酒岂不都归一个人包办了?”

  太太咂着嘴道:“你就好意思驳我?别人不则一声,你自告奋勇替喝,到我这儿央求都不成?显见你们是你们,叫我还说什么?”

  柳塘又被她捉住字眼,嘲笑得有些发讪,口中仍反攻道:“你什么也不用说,只快喝酒。”

  太太道:“我喝不下也没法,你又不替。”

  二人这样争持,本来只是闺房常有的韵事,筵上常见的闲情。但哪知该当有事,事有凑巧,柳塘正乘着酒意,催促太太干杯,太太推辞不肯,就在这个当儿,那个王厨恰从外面捧进一盘醋熘鲤鱼,放在桌上。柳塘一瞧见他,猛然大笑说道:“替你喝酒的人来了。”

  随即抓过太太的酒杯,递给王厨道:“你替太太喝干这杯。”

  又转向太太笑道:“你别尽奚落我们,现在你们也喝个……”

  说到这里,猛见太太脸上绯红,立又变为惨白,霍地立起,向后一转,就走进里间去了。

  柳塘吃了一惊,心中才稍为清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顾和她打酒官司,互相嘲谑,却掌不住酒后无德,信口乱道,把素日心中隐藏的事竟说出了口。太太必然认为有意揭发她的隐私,以后怕有大未完,这家庭中的和平局面,恐怕要不能保持了。何况今天又是我纳妾的日子,竟在喜筵上发生了这种事,我真正该死。想着,深自悔恨,无奈一言既出,驷不及舌,太太已气得离席入室,既无法挽留,想要随进房去谢罪,又觉不好措词。当时不由怔在座上,茫然无主,瞧瞧旁边,玉枝也正在瞪着眼儿,现出惊异的神色。再瞧前面那王厨,似乎看出一点眉目,吓得面无人色,额上流着大汗,手里仍持着柳塘递给的酒杯,却抖颤得酒多倾泻了。柳塘这时只恨自己愚蠢,倒觉得对不住王厨,就摆手道:“你回厨房去吧,不用在这儿伺候。”

  王厨一声未哼,把杯子放下,便走出去了。

  柳塘经这一下打击,酒已醒了一半,坐着思想,越想越觉没趣,自己惹出这场风波,将如何收拾?太太和王厨有私,固然是极大罪恶,自己处在家主和丈夫地位,应有责问管束之权。但是他们来往已非一日,自己因为身体、名誉以及种种原因,早已决定不加闻问,放任他们称心如意,以保持家庭表面上的和睦平安。如今我酒后失言。揭破太太的隐私,虽然非出本心,我已深自悔恨,然而太太怎能知道?她必认为我早已处心积虑,要跟她为难。今日席上发作,还只小试其端,以后更不知怎样出她的丑,制她的命,她当然要设法对付,也许下依下饶的吵闹,也许另出意外行动。

  反正无论如何,家庭中的暗潮业已引起,再不会安静了,这和我原来打算内宅外院,划疆自守,各得其乐,不相搅扰的主旨,岂不大相径庭?现在所希望的,自以设法消弭意见,恢复和平,最为急务。但是怎样办法呢?去对她谢罪说明自己无心么?但苦不易措词,恐怕弄成小孩描红模似的,一笔写坏,再描几笔补救,却不料越描越黑,倒更失形走体,反不如不描的好了。但是不描又怎样呢?难道就不去睬她?听其自然。那岂不弄成僵局,以后更无圜转之机?而且太太今日高高兴兴的给我纳宠,为我庆贺,弄出这样结果,已然对不住她,又何忍不理她呢?想着,不由立起身来,趑趑趄趄的走进里间,见太太正面向里躺着,拄腕支颐,对着烟灯凝眸沉思,一只手持着烟签,在床毡上循着花纹描画,却只背着脸儿,看不见她的表情。

  柳塘慢慢凑到床前,才瞧出太太仍是平常态度,只是柳眉深锁,眼波微凝,现着深思的光景。就硬着头皮,先咳嗽一声,随即坐在床边,和容悦色地道:“你怎么进来了?方才我大概是醉了,不知说了什么胡话。近来我不大能吃酒,几杯就乱了性,倘然说话气着了你,你可千万不要介意,只担待我酒后无德吧。”

  太太听着他说话,一直没变样儿,直到他说完,忽然秋波一转,微笑坐起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方才你并没喝醉,怎会说醉话?又叫我担待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头晕,就进来躺会儿。”

  柳塘听她不着痕迹,自己也不便再行深说,就道:“你现在可好些了?”

  太太点头。

  柳塘道:“那么,就出去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太太笑着立起道:“我本来就要出去,还用你来请啊?”

  说着,手拉柳塘,倒先走出外间,各就原座坐下。

  柳塘心想,太太真是可服,就这样把风波自行消弭了,固然为大局计,为她自己计,以这样结束最为得体,然而她居然能忍气吞声,不动声色,如无其事的和我敷衍,雅量真不可及,这地方倒觉她更是可爱,自己更是抱愧了。柳塘只顾这样着想,却没思及方才那种侮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的。固然她实与王厨有私,然而越是身有隐疾的人,表面越要装得一尘不染,一受讥嘲,最易羞恼成怒。她能有这样深心耐性,简直不近人情,更阴险可怕了。柳塘却未想及此,只觉太太是顾全大局,隐忍吃亏,分外感到愧悔。这次入座以后,太太仍自言笑如常,却不再作调谑,柳塘也竭力对她敷衍,但大家都觉得是在勉支殁局,不能打起高兴。

  柳塘既不再饮酒,太太也不再劝,就草草吃饭。柳塘本来吸烟胃弱,饭量甚少,太太也因方才经过气恼,不能下咽,玉枝论理初次见到这样珍馐美味,应该可以饱餐,然而她心里更是乱得厉害,好似五脏都升起塞住喉咙,因而也不能吃。三人合计也许吃有了几千个米粒,还不够老鼠的一餐,就陆续起座。柳塘为找补场面,仍走进太太室中,去吸饭后的烟,玉枝也随着伺候,太太仍相伴在旁。这时,似乎尽忘方才的事,兴致又高起来了,不但谈笑甚欢,还躺在对面代理玉枝职务,替柳塘烧了许多口烟。

  这样过了很久,夜已近午,柳塘也已吸足,案上的座钟当当的打了十二点。柳塘的半夜鬼精神,立刻振奋,迷灯的眼睛也睁大了,这本是吸烟人的惯态,在白天的人世界里,长是酣睡,醒时也是萎弱无劲,必待半夜世界变成死寂,万鬼出游,给他带来梢神,才得振作。烟鬼所以得名,就是如此。但太太这时却倦得打了呵欠,玉枝受了她的传染,随着也张口伸腰。柳塘笑道:“太太困了吧?我别尽搅,你该安歇了。”

  太太道:“我还不困,倒是你们该进洞房了,别耽误了吉日良时。”

  太太说着,就唤个仆妇,把柳塘随身法宝的烟具先送回前院,随即挽了玉枝的手,和柳塘一同走出。到了前院书房,柳塘看了看,见和平时一样,并没收拾,心想,太太原来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给布置新房,今夜玉枝可在哪里安置?这烟榻上睡一人有余,两人却苦不足,而且也太污秽不治了。正在想着,却见那个送烟具的女仆,已把套间内的电灯开亮,门帘掀起,向里一看,才知新房在里而藏着呢。大家走进去,房内铺设得整齐华丽,光彩耀目,而且应有尽有,比太太的卧室还加美备。这里有很多太太本人和柳塘前室的嫁奁中物件。太太认为这些过于娇美,中年人用着不宜,久已置诸高阁,这时都取出给了玉枝,而且房隅叠着好几对皮箱,都是赠给玉枝的衣服饰物。柳塘心想,自己固是富家,百物俱备,但是临时仓促,在咄嗟之间,就能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条,陈陈有序,真不能不佩服太太的才干。而且又把她自己的体己物件,整箱的赏给人,这大方慷慨更是难得。想着,不由更后悔自己在筵上的荒谬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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