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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说着,就喊女仆去请柳塘,这里又悄悄的教导许多言语,玉枝一一领悟。可怜那雪蓉初次嫁人作妾,在未进门以前,不但已被人走了先步,埋伏下争春的敌手,而且大妇又早布下合纵的局势相待,真可谓命途多舛了。

  且说太太听柳塘由外院走入,便先迎至堂屋。柳塘进门一看,便问道:“她们都去了么?太太怎么办的?那玉枝……”

  太太接口笑道:“我把她打发走了,咱们何苦管那些闲事?不过把身价却收回来,只另赏了几十块钱。”

  柳塘变色道:“咳,那孩子白求了咱们半晌,到底还叫她们带去了,这……这……”

  太太笑道:“我也觉着怪可怜的,我是想你已经定下个女招待,再留下这个孩子,可怎么安排?就叫她走了,谁知你又舍不得。”

  柳塘道:“我方才回到外院书房,才想起个好法儿。这玉枝实在可怜,怎忍不管她?我虽然已定下了别人,就留下她作个干女儿,养上二年,日后寻个年当貌对的男人嫁出去,岂不是件好事?不过如今她既走了,也就不必说了。”

  太太听了柳塘的话,猛然心中一跳,觉得他所主张,实是盛德的举动,极好的办法,自己并未设想及此。论理实在该依着他的办,只是转念一想,自己留下玉枝,本来别具深心,因为柳塘从外面娶来的女子,不知是何性格,只恐日后恃宠争权,不能管束。自己固然把柳塘已放弃了,但是家政的把持,大妇的尊严,却是不能放弃。为要预防那女招待,所以留下玉枝,放在柳塘身边,作自己心腹之寄,耳目之托。如今柳塘这个主意,为玉枝计,可算甚好,但为我自己打算,就全差了。收她作个义女,那还有什么用?何况我又与玉枝计议停妥了呢。太太很快的思想一下,便现出笑容,撇着嘴儿说道:“别胡说了,已经说妥作妾,就算名份已定,再认作干女儿,多么不好意思,世上没这么办的。”

  柳塘道:“管他有没有,反正事情已过去了,还说什么?”

  太太笑道:“你别懊丧,我骗你呢。我早知道你爱上了玉枝,怎敢把她放走,万一你找我要人呢?实在已留下了,所以请你进来商量。几时收房,还是就趁今天,还是另择日子,还是等那女招待进门,一块儿办喜事,你说吧。”

  柳塘听了,“咦,咦”了几声,没说出话来。心中想,重提认作义女的话,却因太太把自己和玉枝的关系,已说得猥亵,而且又硬拍到身上,直觉不能反口,只可说道:“这怕使不得,我怎能娶两个?咱们再从长计议。”

  太太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男子汉谁没个三妻四妾,多一个人伺候,又打什么紧?”

  说着,就回头叫道:“玉枝,你出来给老爷磕头。”

  那玉枝在房内,从柳塘进来,就侧耳窃听,听到柳塘要认她作干女儿的话,心中不由大喜。因为她这般年纪,又久在忧患之中,向来还不大想过嫁人问题,即使想到嫁人,也没想到嫁给老年男子,所以恳求柳塘相留,只为逃脱苦海。如今既得逃出来了,然而人心是得步进步的,听着柳塘的话,立刻生了希望,想到自己若被他认作义女,就一跃而成小姐身份,不特逃开作妾的命运,而且以后能仗他们的门阀,嫁个年貌相当的好丈夫,岂不后福无量?想着,正在欣喜,却听太太横加拦阻,把柳塘的美意打消,不由嗒然若丧。

  人就是这样不知足的东西,玉枝本来得嫁柳塘,自觉出九渊而登九天,已是心满意足,视为意外福分了,只为听了这一番言语,经过这一番失望。竟反而好似由半空坠落下来,弄得垂头丧气。这就如同昔日一个未入流的小官,平日看着县官如在天上,但一朝官运亨通,作了知县,又有升州升府的信儿,正在弹冠待庆,却闻喜信是假,就在这一得意一失望中间,他可以轻视原来位置,不屑再干下去。又如一个讨饭乞丐,素日看那饱暖的人,如同神仙,一旦买了张彩票,开彩时对号码,居然得了头奖,他立刻就如成了富翁,发了多少幻想,及至领奖时,发现末尾差了一号,只能得到附奖,这附奖的数目,在一个乞丐身上也已很多,但他有过头奖的印象,这少数的钱,竟引不起他的高兴了。

  玉枝心中因为失望,连带悟到太太对于自己,并非真的爱护,而是只为利用,不由把感激转为怨恨。可怜太太的笼络计划才成功,就无形失败了。及至太太呼唤,玉枝不能不出,趑趑趄趄的到了外间,太太已向她笑着叫道:“大喜,大喜,快给老爷磕头吧!”

  玉枝看着地下的椅垫,还是方才放的,只得走过去,盈盈下拜。这一拜若在半点钟前,还拜得心悦诚服,但这时就有些不然了。柳塘受着她的礼,也有些不得劲儿,只苦无法可施,立着看玉枝拜罢,又转身向太太行礼。太太拉住说道:“得了,好妹妹,起来吧,不用多礼,以后只要你好生伺候老爷,帮着我操持家事,我比什么都喜欢。”

  又向柳塘贺喜道:“老爷受了人家的头,也该给点什么,我替你备办吧。还有今儿她头天进门,不好空房,少时我把她打扮打扮,晚上你不要出去,咱们备一桌家宴,应应景儿,就把她给你送过去。暂时把书房的套间,当作新房,这样好像委屈妹妹些儿,好在往后日子多呢,明年生了儿子,咱们再大大热闹吧。”

  柳塘听了道:“太太何必这么忙,缓两天不好么?”

  太太道:“我看过皇历,今儿日子顶好,你不必推辞,早晚都是这么回事。”

  柳塘无言,玉枝听着,也觉太太过于风雷火疾,定要把自己命运立时判定,不给一点犹豫思量的时间。却不知太太所以如此,正是竭力袒护替她争取地位,因为姨太太名次固以入门先后为定,但玉枝若不捷足先登,等那女招待进门一同收房,柳塘也许用序齿办法,玉枝年龄较稚,准要落到女招待之下,这也是太太维持私人的一番苦心。却哪知玉枝对她已暗蕴弥天之怨,任有小恩小惠,也不能使之知感了。但太太哪里知道,还自以为得计,喜滋滋的拉玉枝坐在自己旁边,又叫来男女仆人,拜见新姨太太。那位王厨也在其内,随班行礼。

  柳塘瞧着好笑,心想,王厨不止该给玉枝请安,简直应该叩头,因为有了玉枝,他才更得安心适意的陪伴太太了。接着又见太太替玉枝发散赏钱,王厨也得一份,几乎想从他手里抢过,因为他从太太那不知得过多少体己,又何在乎这戋戋微数呢?柳塘心里这些思想,却很快的一瞥而过,自己有如置身局外,反觉有趣,但只看着太太这般高兴料理一切,明着看似给自己纳妾,暗地却似乎和玉枝办理交代,把丈夫推给玉枝,她自己腾清身子,伺候王厨去了。如此一想,不觉有些难堪,但也不露声色,坐了一会儿,自己回前院吸烟,太太叮嘱不要出门,务必在家中晚饭,喝了喜酒便入洞房。

  柳塘应着,回到前院,自己想了半晌。觉得这事已不能挽回,而昨日曾和雪蓉说明,要她作唯一的姨太太,现在忽然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和她平分春色,她怎会愿意?我又怎样对她解说?而且雪蓉那样性格,能够委屈下嫁,已经出于意外。倘知我另外有人,只怕她一怒将原约作废,我又如何舍得了她呢?为今之计,只有暂且不对她说明,等到进门以后,再作道理。

  主意打定,仍悄悄溜出,到约会地方和雪蓉见面,给她一笔钱,令其备些零星物件,另外又派了一个老成的心腹仆人,给雪蓉使用。凡是大小事件,都委他一手办理,约定在一星期后,雪蓉嫁奁备齐,便和她母亲把原来的住房辞退,一同移住到旅馆内。当日,柳塘便派汽车到旅馆迎娶回家,并在事先由柳塘在自己房产中拨出一座小房,也责成那心腹仆人代为设置用具,雇好女仆,等雪蓉进了张宅,她母亲归入新宅,享受女婿的供养去了。柳塘和雪蓉商议停妥,但没提及玉枝一字,约定在这一星期内,不必见面,有事由那仆人传达,便告别分手。分手时虽然恋恋不舍,但惦记着家中太太还在治宴相待,就不敢流连,匆匆归去,饶这样也耽搁不少工夫。

  回到家中,少时便见女仆相请,说太太已派人上前院请过几次,只等老爷回家开宴了。柳塘急忙进到上房,见席面都已摆好,但只有三个座儿,上面两座,左边一座,便知未邀外人陪席,倒觉清静。太太从屋里迎出来,向着柳塘微笑,由眼光中便看出她已明白柳塘出门是作什么去了。柳塘讪讪的向太太摆了回外场,拉了个皮子,拱手说道:“今天怎这样盛设,太费心了。”

  太太也客气着:“草草不恭,请你担待。只是主客太难请了,催了几回才把你催到,大概别处还有饭局,才赶了来吧?”

  柳塘笑了笑,点头道:“今天太太做东,就是外面有局,我也得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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