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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底下似乎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就转身出去了。柳塘也明知大金牙的意思,只是为钱,她这时若做出漂亮事,就要失却一笔进项,这进项虽微,但在她却很难数觏,因此不得不故作痴呆,心中倒有些可怜她。但料到小雏鸡必是报告雪蓉去了,雪蓉一闻自己来了,必然到这房里来道谢。她既承受了我的恩惠,照情理定有此举。等她来时,我绝不能以女招待待她,应该结为朋友,深定交谊。以后或是到她家拜访,或是在外面约会,万无要她伺候之理,所以这大金牙也无须摈绝,再用她一两天,只要和雪蓉说了私话,以后便无再到月宫来的必要了。柳塘这样想着,便向大金牙说了所要的菜,挥她出去,只等雪蓉进来。

  哪知过了半晌,大金牙把菜都送进来了,雪蓉却一直不见影儿,连小雏鸡也没再进来。柳塘不由暗自诧异,直到把饭吃完,付过了账,出房下楼,在楼梯上又遇见小雏鸡。她向柳塘笑道:“这个小气丫头,竟这么害羞。我叫她去谢你,她直不去。我说人家张二爷待你多好,你不但没个谢字,连面儿都不见,太不懂人事了。空这样劝了半天,她还是不去。张二爷,您可别跟她生气,我知道她是害臊,本来脸皮就薄,再加众人一起哄,她就更不敢见您了。”

  柳塘听了笑说:“这算什么?本来值不得谢。我绝不在乎这个,你不用再麻烦她吧。”

  说着,就出门自去。到次日又到月宫,仍没见着雪蓉的面,在大金牙的招待之下,吃完一顿冷冷淡淡、麻麻木木、厌厌烦烦的饭,便又走了。

  第三日又去,一上楼恰见雪蓉,由对面循甬路走来,正打个照面。这时甬道上并无他人,柳塘心想,这次相逢狭路,四顾无人,她总该向自己开口说话了。想着,心中忍不住有些跳动,便迎着走去。不料雪蓉瞧见他,立刻脸儿一红,头儿一低,便加快脚步,走到柳塘近前,猛把身儿一闪,来个交臂而过,一声未哼,匆匆下楼而去。柳塘大出意外,回头望了望她,暗叫奇怪,惘惘的进了单间。大金牙很快的便走进来,柳塘挥手说来份例菜,外带一瓶啤酒,把她打发出去,便自思索雪蓉的态度。

  她既承受了我的恩惠,自当见面道谢。若说因为害羞,不肯相见,固是女孩子的常态,但在闺秀可以这样说,她做女招待,日常和男子打交道,并不害羞,怎单对我害羞?但我还可以特别原谅,因女子对不相干的男子,常能淡然处之,而对于意中男人,却有时反而害羞。所以我可以不害羞地说,她的对我害羞,是因为芳心已有了我了。但是她当着众人,因为害羞而躲避我,自然情有可原,而像方才这种境地,既没有旁人看着,她又何必畏避?即使因为害羞,不敢和我说话,可是心中若能有我,那眉目之间,总该有些表示,怎竟这样的生疏冷淡,没一点温暖气儿呢?

  柳塘想到这里,忽然心有所悟,拍手说道:“呀,莫非我一直在自己哄着自己,完全把事情看错了吧?明明女方没有意思,而自己认为她已经钟情,这在俗语中,名为疑惑面子。少年人最容易犯这毛病,那原因是自命年少风流,觉得女人不会不爱他。我现在大约也是犯了疑惑面子,虽然不像少年人,以年轻貌美当作被爱的把握,然而我却把对雪蓉的恩惠,看得太重了。雪蓉本是韶龄少女,她的思想,当然和我这老年人不同。大概少女在情窦初开之时,眼光完全是审美的,她的心情,也未受世故熏染,幼稚而又清洁。倘然有一个美少年的乞丐,和一个老而丑的国王,同立在面前,请她选择,她或竟毫不踌躇地选择了乞丐。由此看来,雪蓉当然无意于我,我所施的恩惠,只能叫她生感,而不能叫她生爱。倘然我对她的恩惠,只是出于无心,并不望报,她还许坦白的以友情待我,作个老年之交;但是我的野心,已在最初时表露了,以致一切恩惠,全被她看做有意而为。现在她知道仅以友情相报,我必不能满意,若以爱情相报,她又有所不愿,因此她没了法儿,才不得不躲着我了。”

  柳塘这样一想,觉得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越想越认定是这道理,不由爽然自失。心想,这件事已经失败,自己的一切图谋,都归枉费,一阵嗒然若丧,几乎要哭出来。又想自己既然白费心机,落了这么个笑话,以后应该怎样,难道还继续追求么?那未免太已无聊,而且也不会转败为胜,结果只多落些伤心,不如用快刀斩乱丝手段,从此忘却她吧。我向来最恶知其不可而强为之的人,一个人既不能得到女子的爱情,就应该及早罢休,若仍纠缠不已,只于加深她的厌恶。我这件事,只错在“不服老”

  三字,明知自己老了,绝不能得着少女的心,却以为另有办法,可以弥补老的缺陷,现在才知道这缺陷是不能补的。虽然广有钱财,厚施恩惠,也挡不住自己的鹤发鸡皮,使人不敢承教。世上的少女,都是宁受贫苦,也要嫁个年当貌对的人。只有少数为虚荣所麻木,或是别有用心的女子,才肯嫁给老翁。雪蓉是个好女孩子,又怎肯看重我的恩惠,羡慕我的富厚?所以她的冷淡无情,未尝不可原谅,而我也大可歇心了。柳塘虽然想得颇为解脱,但心中仍是惆怅难堪,及至大金牙送上菜来,他勉强像咽药似的,吃了两道,便吩咐撤下,随即付了账,匆匆逃出月宫的门。

  走在街上,只觉满腹悲凉,恨不得痛哭一顿才好。论他的年纪,本不该有此情形,但因他自爱上雪蓉,好像通体都换了少年的热血,因之造成了青春的热情。如今陡然失望,他的涵养,尚可自制懊恼,自解悲酸,但那蕴积的热情,却是无法消释的,才想要痛哭一阵,把心中一切发泄出来。然而在这地狭人稠的地方,若有个人在街上放声大哭,不知引多少人围观,警察也要干涉;若要寻清静地方,起码得出去五六里路,未免太嫌奔波。何况天也晚了,只可回家去,作诗替代痛哭吧。这次因感情迸发,所以诗作得更有劲儿,信笔就写了二三十首,内中还颇有好句,如“解脱未能真解脱,缠绵却是枉缠绵”,“阆苑依然春九十,逢山忽已略三千”,“白头尚有情为累,青鸟今无信可通”

  等等绮丽哀艳的悲感文章。

  自这日后,柳塘虽仍不能忘情于雪蓉,但因自知无望,就懒怠再上月宫去了。又加意兴萧条,有几天并没出门,只在房中和烟灯厮守。他的太太常到外室陪伴,不免又提起娶妾问题,问他对那女招待追求的成绩如何,又说她已把新姨太的房间器物,都已预备停当,只等新人进门。柳塘听着,只有苦笑,心想,若不把实情告诉她,以后仍要催促询问。她每提一次,自己精神就受一次打击,长此一往,真有些承受不住。不如实说了,只求堵住她的嘴,也顾不得被她暗笑了。想着,就把追求雪蓉失败的话说了,但为掩饰自己的羞耻,并没照事直述,掩瞒了为雪蓉排难解纷,荐医赠资种种事实,只说雪蓉近来忽然态度冷淡,因为新结识了一班淫浪少年,行动变坏,我因看出她不大可靠,所以也就灰心了。柳塘这样说法,并非有心毁谤雪蓉,因为太太和她既不相识,也永远不会接近,就是在太太面前说几句坏话,于雪蓉并无所损,却可以保全自己的面皮。绝想不到由这几句话,又给自己种下日后的困难。

  当时太太听着,并没露出讥笑之意,倒只同情柳塘,向他说道:“本来么,我虽没见过,也听人说过,女招待没几个好人,这号东西,天生是奔波劳碌的下贱命,叫她进这深宅大院,使奴唤婢的享福,她哪里承受得住啊?就去她的吧,我看还是从坐家女儿里挑选,明儿还叫媒婆带人来。”

  柳塘道:“得,得,咱们暂且抛开这个,缓一缓再提成不成?”

  太太径直答道:“不成。”

  又说许多理由,定要即日举办,柳塘也只得笑而听之。

  过了两日,就有媒婆陆续上门,柳塘又继续选择起来。他最初本无意纳妾,但自经倾心雪蓉,才起了因人设职之意。及至失望之后,他的纳妾念头,随而消释,绝不想另用他人填限。但太太却把雪蓉的事当作口实,认为他既有意娶雪蓉,便是决心纳妾,如今雪蓉事已不成,当然得另选替人,绝不能因此作罢。意思好似既因雪蓉而允许设了这个缺分,现在若再因雪蓉辞职,仍把这缺分裁撤,未免颠倒反覆,不成公事。柳塘禁不住太太的缠扰,只得依她。心中虽知太太这样热心,只是一种手段,她私交了王厨,觉得对不住我,只怕我对她有所妨害,所以要替我弄一个人,好安我的心,塞我的口。现在我虽明知是圈套,也不好驳她,而且为我本身着想,太太既已被王厨占去,内宅中,已是她二人的天下,我一人独守外院,形影相吊,寂寞寡欢,也应得个添香捧砚之侣,稍慰孤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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