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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说着,转向雪蓉道:“我是张二爷请的,来给韩小姐看病。”

  雪蓉听了,面上现出惊疑之色,随又颊上泛红,低下头去。她母亲在旁仍摸不着头脑,向那大夫问:“张二爷是谁呀?”

  但是话未说完,只见雪蓉的手已由衾底伸出,放在一只小枕之上,那大夫也已伸指在脉上了。她母亲就不再言语,只把诧异目光望着雪蓉。那大夫诊完左右手的脉,说了两句病缘,和需要安心保养的话,便用自带的笔墨,坐到桌前开方。

  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叩门。她母亲出去,须臾,怔怔地回来,向雪蓉说:“是一家水果店伙计,送来许多东西,一问明这里姓韩,放下就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雪蓉尚未答言,那大夫已开口道:“我知道,这也是张二爷叫送的,快取进来吧。”

  她母亲越发诧异,但看雪蓉似乎霞然正有所思,并无反对表示,只得出去,把那许多包水果罐头之类,分三次运了进来。那大夫已开完方,立起向雪蓉道:“你母亲若出去买药,便没人陪伴你,还是我把方子带走,交给张二爷,叫他给代买代煎,再送了来。昨天张二爷还托我转达,凡是韩小姐病中用的东西,他都要派人送来,请你们千万不要客气。”

  说着,笑了笑,就要告辞。她母亲听着,更为纳闷,心想,这张二爷是谁?向来没听女儿说过,怎么这人竟如此关切?荐医生,送东西,还有别的厚情,这是应该受的么?想着眼望着雪蓉。因为自己不知这张二爷的底细,以及和雪蓉有何关系,只得听她主张。哪知雪蓉一直低着头儿,一声不哼。那大夫说完话,就向外走,她母亲只得送了出去,说了两句道谢的话,便看着大夫上车走了。

  方要回房向雪蓉询问,不料又有人来了,是南味坊的伙计,送来许多种精美的食物,以及糖果之类。她母亲看见这些东西,装满了一辆洋车,还不算那伙计手中提包里的,不由咋舌。这许多大约足够十余壮汉的经月之食,那位张二爷,莫非把带病的雪蓉,当作饕餮专家了?心想,雪蓉方才对水果店送的东西,既不反对,这次当然也可以领受的,就没进去询问,自作主张收下了。及至陆续运入房中,雪蓉看着,似乎早知就里,并没说一句话。她母亲本来想问雪蓉,但想了想,觉得这张二爷,必是女儿在外面结识的情人,而且料到,必是个年轻貌美的阔少,绝想不到是个老人,所以有些话不好直问。何况女儿又在病中,于是便改用旁敲侧击的办法,对雪蓉称赞这位张二爷热心眼儿,又把所送的大量东西,当作笑柄,说给雪蓉开心,但说了没三两句,雪蓉只低着头不作一声。

  须臾,外面门又响了,这次来的是百货店伙计,送来许多应用什物,还有若干件新奇玩具。她母亲仍然收下,心想,这倒有趣,方才是把雪蓉当作健饭的大汉,这回又当作好玩的小孩儿了。心中正在好笑,外面又来人了。这人却没带什么东西,问明尊姓,便把一个纸包交过,自称是银号的同人,奉东家张二爷之命,送来一个取钱折子,和二百元现款,若用完了,还可持折到柜上来取。她母亲一听,才知这张二爷果是富人,但送来这许多钱,觉得关系重大,不敢径自收受,就拿着进房去问雪蓉。雪蓉闻言也自愕然,说道:“他送那些东西,已经太……怎又送来了这些钱?我们也用不着,还是退回去吧。”

  她母亲听了女儿的话,急忙走出,想把钱和折子还给来人,不料到门口一看,那人早已走得没了影儿,只得回房告诉。雪蓉怔了半晌,才道:“人既走了,还有什么法儿?您且收起来吧。”

  她母亲便依言藏入箱中。但因大夫既然是义务,一切食用之物又都齐全,这笔钱简直没有用处了。

  到了天夕,又有人送来只封盖甚严的瓷罐,言说是煮好的药。她母亲便知是张二爷派来的人,当时收下,按着大夫的吩咐,分两次温热给雪蓉吃下。自此以后,那大夫每日必来,雪蓉不知是因为心怀舒畅,还是药力见功,病竟渐见痊可。大夫每来说及雪蓉应吃什么补养东西,或是雪蓉偶然想吃什么新鲜食品,被大夫听见,他走后不须多大工夫,那要吃的东西便送到了。雪蓉在这舒适的供养之下,病体自然好得更快,过了半月工夫,便已完全复原,那大夫也不再来了。但她母亲看着经过情形,断定那位张二爷,必然对雪蓉钟情已久。

  而且由雪蓉素日的孤介脾气看来,若非是对心思有感情的人,绝不肯滥受他的好处,可见雪蓉和那张二爷当然是情投意合,到了相当程度。她母亲为雪蓉终身着想,已无形中,把那张二爷当作乘龙快婿,因而常有个华贵风流的美少年的幻影,存于她的想象之中。但只奇怪那张二爷如此尽心,料理医药,馈赠财物,而他本身竟未来探视一次。更奇怪雪蓉接受那张二爷的盛情,好似视为当然,并没说过一句感激的话,也未对母亲谈过一句关于张二爷的话。她母亲起初尚不好意思询问,以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和女儿闲谈中提起。雪蓉一听她说到张二爷,总是用话岔开,要不然就装着头又晕了,心又跳了,倒下便睡。她母亲以为女儿害羞,只可暂且抛开。

  又过两日,雪蓉身体已壮,就要出去到月宫销假上班。她母亲说:“病体初愈,何必着忙?家中颇有余资,并不急于工作,乐得多养几日。”

  雪蓉回说:“箱中的钱是人家的,得退回去,咱们哪儿有富余钱?再说我已经好了,出去也不劳累,还得开心。”

  她母亲不好拦阻,只得依她。到次日午前,雪蓉将出门上月宫时,她母亲拿出箱中的钱,叫她带去还给张二爷。雪蓉又说:“不忙,等见着了再说。”

  便自出去了。

  她到了月宫,见着久别的同人,自有一番亲热,暂不必提。且说柳塘自从雪蓉得病之后,便不大上月宫去,及至听大夫说雪蓉病已痊愈,即日到餐馆上班了。在这时候,若是换个少年人,和雪蓉睽违多日,积得万种相思,怎能忍得一天半日?定要在雪蓉初次上工那天,就去看她,何况还对她有种种恩德。以前费尽耕耨之力,这时怎能不忙着收获去呢?然而柳塘却是养到功深,大有定力,深知欲取先予,欲擒故纵的道理。以为那时去月宫和雪蓉见面,固然也能受到美人青眼,建立交谊的始基,但自己终是立于主动地位,好似一直向她追求,容易被她把事情看成平淡,把身份看得低下了。不如在这紧要时候,来个悬崖勒马,暂且不去月宫,使她出于意料之外,因而发生猜疑揣测,日子越久,她把我看得越高不可攀,把事情越看得神秘莫测。

  大凡女子性情,多是一样,她心中的男子,对她追求越甚,她的架子端得越高,外面装得越冷。但男子若不去追求她,她倒立刻把架子降下,热情外露,反而去追求男子。譬如男女二个朋友,男的每日到女友家去献殷勤承色笑,那女友一直淡淡的不大理他,好似毫无情意;但那男的倘若失望,知难而退,再不到女友家去,过些日子,那女友就许找了男的来,固然外面不会露出特来俯就之意,只是随便借个题目,或是来还一本借看的书,或是故作恼怒,向男的表示绝交。

  其实,那都是假话,或是反话,男子若是深知女子心理,就可以抱住她接吻了。柳塘深知这种道理,明白自己既把情感种在雪蓉心中,自己越不见她,情感长得越快,结果可以使雪蓉变为主动。主客之势一变,好事自然容易成就了。柳塘主意打定,居然又迟了三四天,才到月宫去。

  上楼之时,恰值雪蓉在雅座招待别的客人,小雏鸡先看见柳塘,便一面让他进单间去,一面喊叫雪蓉。雪蓉在一间雅座中,闻声探出头儿,瞧见柳塘,猛然红了脸,似乎感到非常羞涩,竟缩身退入房内。柳塘和小雏鸡都未看见她,及至进入单间,那大金牙忽然来了,见面就叫:“二爷,怎么这些日没来呀?”

  柳塘对她点点头。那小雏鸡似乎知道柳塘对雪蓉的种种情形,想要叫雪蓉来招待他。但一看见大金牙,想到柳塘在名义上,是她的客人,若明说叫雪蓉来,未免招大金牙妒恨。其实,大金牙也未尝不知柳塘对雪蓉的心思,论理应该她自行退让,然而她贪着柳塘每来必有一元厚赐,竟装傻作呆,不拾这个碴儿,只按规矩执行她的招待任务。小雏鸡看着她心中有气,就向柳塘说了声:“二爷,您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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