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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这次所以对雪蓉动了爱情,生了希望,就是打算娶她进来,和我成为一体,与太太那个集团对峙。如今她既使我失望,我虽然不愿另作他图,月没叫星替,那够多么无聊?然而细想起来,我既因太太久与王厨奸通,沾染了煤炭烟火之气,灌注了油盐酱醋之精,比西子蒙不洁还为可恼,所以决意不入内宅。然而在这外院独居,总也得有人伺候,不如依着太太,胡乱选个人吧。但这次却得稍为慎重,挑个年纪小的,求其不解风情,无需于男女之大欲,一来免得我疲于奔命,二则少出事端。即使她长大时,仍难避免人生公例,我到那时,再行遣嫁,也比娶个成年的,立时便出毛病的好。

  柳塘打定主意,便在媒婆送来的女孩中,仔细寻找,居然找到个十三四岁的幼女,眉目平整,态度羞涩,瞧着尚不讨厌,但也没什么动人。柳塘觉得这女子,正是最适宜的人才,就选定了。太太因她以前千挑万择,迄无中意,好似眼力高到极点,如今到底竟选了这样一个平庸人物,不由暗自好笑,但也不好多说,就和媒婆说定,次日就领这女子的父母,来商议身价条件,再行择日进门。那媒婆喜出望外的,带那女子走了。

  到次日下午,柳塘知道媒婆将要同那女子父母到来,举行买卖会议。他很讨厌这种事情,就托太太全权办理,自己出门游散,太太也没拦他。柳塘茫无目的的,在外面走着,串了几家娱乐场所,都觉心神历乱,坐立不安。渐渐将到日暮,他从一家杂耍馆子出来,身上有些倦乏,想要回家,在街上踱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见一座百货公司的大楼,猛想起,这里离月宫不远,遂觉雪蓉的倩影涌上心头,自思美人虽然近在咫尺,但已渺若天涯。

  回想自己所以忽兴纳宠之念,只是为着雪蓉,如今事机变幻,意中人既不可得,反而要弄个不相干的女子来补缺,真是可笑可叹。而且我现在,既因太太的逼迫,甘作违心之事,今日太太和那女子家人说妥,三数日内,便要小星入户,同时对雪蓉,也就真正绝望了,以后万不能再上月宫去重留笑柄,再讨伤心。可以说从此缘尽,今生未必再见,再见也是无聊了。现在我何不顺路在月宫门前一走,并不要进去,只在门外看看,暗地对她作个精神上的辞别,便可把这段镜花水月的空虚姻缘,告一段落,这样才算我这老书呆子,痴得全始全终,有头有尾,也不枉为她作了许多诗。想着,便转向街角徐徐走去。

  将到月宫,便走上对面便道,仰首向楼窗眺望。他并没打算看见什么,实际也不能看见什么,只瞧瞧月宫的楼,就算满意。随即微叹一声,举步便走,心里却还难免有些思量。毕竟一直走下去,忘了坐车,渐渐转入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行人少了,耳目稍为清静,隐约听得身后,有高跟鞋踏在洋灰道上的清脆响声。柳塘以为是走路行人,也没注意。又走了一会儿,那步履声,似乎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保持着相当距离,只在后面跟随。柳塘因心有所思,仍没理会。

  再走了一程,忽觉身体倦乏难支,恰见路旁停着辆洋车,便招呼过来,也没说价儿,便要坐上去。正在这时,后面的步履声,突然加了速度,似乎奔了过来,同时又发出一声低呼,却是有音无字。柳塘听着,猛觉心中一跳,好似这声音,比巨雷还能引起他的注意,这大约是精神感应的力量。他虽然从这声低呼,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不能决定是否稔熟,但他却悟到这呼声是为自己而发,立刻缩住将迈上车的腿,很快的回头一看。

  只见身后三四尺外,涌现了一个安琪儿的化身,正是他久已魂牵梦绕,近方望断心灰的雪蓉。这时她身上,穿着一件很朴素的青色旗袍,脚下穿的是黑皮鞋,亭亭净雅,悄立无言。柳塘这吋,见美人仿佛从天而落,可再也抑制不住感情了,急忙向她跟前奔去,举手要拉她,却把手伸出又缩回来,口中叫着你你……底下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心中虽能确定,雪蓉此来,必非无因,准是自己的苦心,已得到上天矜怜,把她给催促来了。但因事情太出意外,猛然间惊喜交进,倒弄得他张皇失措,不知该如何应付了。正在这时,雪蓉忽轻轻撩起那低垂的眼皮,向他望望,脸上现出浅浅的笑容,低声地道:“你现在不是忙着回家么?洋车还等着呢。”

  柳塘连忙摇头道:“不,不,我不忙回家。”

  雪蓉道:“你不是雇好车子,要回家么?请上去吧。”

  柳塘怔了一怔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雪蓉低声道:“我要回月宫去。”

  柳塘听了,不由纳闷,她明明从月宫那边走过来,怎又说回月宫去?便又问道:“你方才从哪儿来呢?”

  雪蓉淡淡地答道:“我才从月宫来。”

  她这句话,虽然说得十分冷静,但入到柳塘耳里,立刻变成一团烈火,燃起了心中的情焰。因为由她话中明白了,她必是由月宫跟踪而来。以前她那样矜持,今日竟肯屈意相从,当然大有原故。柳塘想到这里,已悟好事近了,就取出一点钱,抛给车夫,叫他走去,随即转身望着雪蓉,欣然而笑。雪蓉一见他笑,立刻红了脸,低下头,举步就走,但走的方向,却与来路相反,显见不是要回月宫。柳塘更得了主意,就随在她身旁,同向前走。走了十余步,才想出一句切要的话,向她问道:“韩小姐,你的病可大好了?”

  雪蓉听了,一翻妙目,斜溜了他一下,鼓着小嘴,现出娇嗔样儿道:“这不是多问?病没好,就能出来满街跑?哦,我明白了,你问这话暗含着点我,嗔着我还没谢你呢!”

  柳塘听她这样说,倒觉不好意思,忙摇头道:“没……没有的话,我只是问候一声,并没别的意思。”

  雪蓉嘴儿一撇道:“还说没别的意思,你就因为我没谢,气得永久不上月宫去了。”

  柳塘道:“你这话可冤枉煞我,我怎会……”

  雪蓉接口道:“你还喊冤,请问你,以前每天都上月宫去,自从我病好以后,忽然断了道儿,不是跟我生气,是为什么?”

  柳塘被她问得大瞪白眼,虽然知道她是故意搅嘴,逼自己说话,这正是诉明心情的机会。但说起来,话儿太长,在街上却是不便。“你要问我,得……你可以随我到个清静地方谈谈。现在天已不早,咱们吃饭去好么?”

  雪蓉微微摇头道:“我不去吃饭。”

  柳塘道:“我也不是请吃饭,只为谈谈。”

  雪蓉才赧然不语,似乎已然允了。柳塘走着道:“咱们上哪儿去吃呢?”

  雪蓉低着头说道:“还回月宫去吧。”

  柳塘听着诧异,心想,她向来面嫩善羞,在月宫当着人,尚不敢跟我说话,今日由月宫追踪前来,离开两条马路,才敢开口唤我,可见她是多么怕被同事姐妹看见。但是现在,怎么倒要同着我回月宫去呢?这未免太已离奇。好在我老脸皮厚,并不怕人讥笑,就随她回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着就欣然应道:“好,咱们就去。”

  说着转身向原路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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