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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说着下了楼。那柜台上的掌柜,也拦住向柳塘客气并且道谢,柳塘也敷衍了两句。才走出门外,自己到旁处吃饭去了。

  他在楼下和掌柜说话的时候,恰值有个饭座儿,是柳塘旧邻。他出门后,掌柜和众人谈论方才楼上发生的事,猜测这位张二爷必是极高贵的人,但不知他的底细。那个饭座儿,就把他所知的宣布出来,说柳塘是有名的世家,头等财主,并且有枝添叶的,把柳塘说成了个传奇人物。这本口头传说,不大工夫就传到楼上去了,女招待们又议论一阵。这时雪蓉正在余泪未收,对小雏鸡说着流氓们的混账,柳塘的高义,恰在这时听到了柳塘的底细,雪蓉才明白他以前对自己的追求,是多么纡尊!自己对他的冷淡,是多么狂妄!不由从感激生出后悔来。听小雏鸡说柳塘已走,心中不免怅然,但想到无端被流氓欺侮,终觉愤郁难堪,又哭得头昏身倦,不能支持,只得告假回家去了。不料她弱质难胜气恼,竟病倒在床,不能到月宫工作。

  柳塘在第二日居然又忍耐了一天,也没到月宫去。在他的意思,既已把恩情种在雪蓉心中,自然要发荣滋,能多迟一日,那由恩情所发生的果实,使更硬一些。但柳塘尽力抑制,也只能延迟一日。到第三天日暮时,他便又到月宫。进门先受了掌柜的一阵逢迎,及自上楼进了雅座,大金牙向前招待,再不似以前那样懈怠,变成了极恭敬而又肃静,好似仆人伺候家主一样小心惙惙。小雏鸡也进来周旋,对他灌了许多米汤。柳塘随口漫应着,心中只以不见雪蓉为疑。后来由小雏鸡口中,得知她告了病假,不禁愕然,忙问害的什么病,小雏鸡答道:“今天早晨有她母亲托人给送信来,说雪蓉害病不能来,并没说什么病。我打算今晚下班去瞧她呢。”

  柳塘听着,直想托她替自己问候,但终没好意思开口。只说:“你们姐妹要好,自然该去看她。”

  又问:“她可住得远么?”

  小雏鸡笑道:“我自然该去看她。看了来不但我放心,告诉你你也放心,是不是?至于她住的地方啊,只要愿意去,就不能算远。”

  说着笑了一声,把雪蓉住址详细说了,又道:“你看这算远么?花五分钱坐洋车就到了。”

  柳塘本是借题打听雪蓉住址,不想又被小雏鸡暗地用话点破,心想这小女人,真是厉害!我一遇见她就得受些奚落,还得甘拜下风。当时又和她说了几句,小雏鸡出去了。柳塘吃完了饭,也自回家。

  次日又去探信,听小雏鸡说,雪蓉自前日回家,便睡倒床上,作烧作冷,还有些神昏谵语,看样儿很够沉重,大概三五天内不能就好。柳塘问:“害的是什么病?可曾请过大夫?”

  小雏鸡道:“因为没请大夫,所以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病。”

  柳塘道:“为什么不请医生?害病还有不治的!难道她的娘不是亲娘?”

  小雏鸡道:“为什么不是亲的?你二爷是有钱的人,只知道害病,就得请大夫吃药,我们穷人却和医生没老大缘分。头一样我们赚的钱少,除了浇裹,没有许多富裕;二则这年头儿有名的大夫,车马钱一动就是几块,我们请不起;三不管摆摊的蹩脚大夫,或是街上一间小门面的卖药先生,倒是贱了,可是他们常常一针扎死人,一剂药吃死人,我们也不敢请!所以有病只好挨着。”

  柳塘听着,觉得她的话,深合于不药是中医的道理,人有了病,请医服药,治对了自可痊愈,但若治错了,就更危险,所以吃药是可好可坏,有利也有弊的,反不如任其自然,借着人身新陈代谢的惯性和天然的抵抗力,使其渐复原状。柳塘虽觉这理儿不错,但对于心坎温存着雪蓉,却不能适用这个理论。他又想雪蓉病在床上,医药无资,实在太可怜了,我怎能任这绝世美人,挨受长久的痛苦!一定要给她帮助。起初想要取一笔钱,托小雏鸡送去,但又恐更惹人言啧啧,而且小雏鸡也未必可靠,不如另想办法。就草草吃了饭,下楼出门,先到一位素有交谊的名医家中婉言恳托,请其自赴雪蓉家治病。那名医也是很有风趣的人,开言便知就里,欣然应允。

  柳塘又说自己和那雪蓉并无交谊,当然不够荐医的资格,希望那名医去时,代为宛转道意,务使病人愿受诊治,并且还托他谆劝雪蓉接受柳塘一切的赠与。那名医听着,揶揄了他两句,就答应次日宁可误了自己的业务,也要做成柳塘这件功德。柳塘称谢而出。又到街上水果店,南味坊,鲜花店等的地方,定了许多东西,最后还到他存款的银号,接洽了一会儿,方才回家而去。

  到了次日,雪蓉家中可热闹了。雪蓉的病,本由于内怀愤郁,外感风邪,好在并不甚重,只是初起时烧热昏谵,有些怕人;过两夜在睡中发了些汗,已觉稍为清醒。她母亲因女闹病,甚为焦急,向药店买回两付兼治万种病症的丸药,给雪蓉吃,雪蓉却拒绝不肯服。这日午后,她母亲煮了些白米稀粥,喂雪蓉吃了两口。正要入睡,忽然外面有人叩门,她母亲出去看,原来是个衣履整洁的包月车夫,喊说大夫过来了。她母亲心想自家虽有病人,却未延医,怎会来了大夫?莫非走错门儿?就道:“你弄错了,别不是我们这儿吧!”

  话未说完,车夫身后转过个长袍马褂,华贵雍容的八字黑须老头儿,走进门来应声道:“正是你们这儿,并没有错!这里不是姓韩,有位姑娘害着病么?”

  她母亲大愕之下,吃吃答道:“是姓韩,是有病人,可是我们没请大夫。”

  那大夫笑道:“不错,你们并没请我,我是别人替你们请的。”

  她母亲愕然问是谁请的?那大夫开口一说,雪蓉母亲立刻嚼舌不下。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隔水撷芙蓉东风有意 登仙伴鸡犬中馈无心

  话说雪蓉在家害病,有人送来许多东西,跟着又有一位大夫登门造访,自称前来看病。雪蓉的母亲大为惊异,因听那大夫自言是被人请来,就怔怔地道:“是谁……谁替我们请的?”

  那大夫笑道:“等我看了病,再告诉你吧。”

  说着,不待相让,直入房中,坐在床边椅上,端详着雪蓉的脸儿,就叫她母亲拉出病人的手,以便诊脉。雪蓉此间正在清醒,见进来个面生的老头儿。雪蓉望望大夫,又望望母亲,脸上现出迷惘之色,似乎询问这面生的老头儿是谁。

  她母亲却不知这大夫是何居心,只看他的派头儿甚大,想到,自己手中只有少许的钱,倘然他诊完脉,要起诊费来,可怎么应付?于是迟疑着不肯把女儿的手拉出来叫他诊视,只望着那大夫道:“我们可没有请你啊,你是谁……”

  那大夫接口笑道:“不错,你们没请我。你们就是请,我也未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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