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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这样日子久了,大金牙不知应该感他,应该恨他,只有认为古怪,常常和同伴议论。其余的人见柳塘每日必来,看情形并非专为吃饭,但若说他是追逐女招待吧,他对大金牙又那样冷淡,落得花钱挨骂;说他是只为吃饭,那么餐馆多了,又何必每日都在月宫,给大金牙进这不知情的贡献!因此柳塘常成为同人议论的中心。至于雪蓉心里却像明镜一样,深知柳塘的心思。小雏鸡自也明白,暗地不断向雪蓉打趣,雪蓉只央告她不要对人混说。

  但日久众人也渐渐明白柳塘是钟情雪蓉,因为不能接近,竟风雨无阻长期前来,希望偶然瞥见情人一面,以慰相思,又怕引起雪蓉误会,所以故意选了这位粗具人形的大金牙招待。这样苦心孤诣,也可算是位老情痴了。因此大家都不免对雪蓉当面取笑,对柳塘背后揶揄,柳塘并不知觉,但雪蓉却越发羞涩难堪,尽力躲避,不与柳塘见面。至于她心中如何,却因少女思想复杂而变幻,很难论断。

  这样过了两月,柳塘见到过雪蓉不过十余次。即这十余次中,也只得惊鸿一瞥,并不能秀色饱餐。柳塘真是养到功深,居然毫不着急,也不感觉无趣,只平心静气的等待机会。

  果然上天不负苦人心,一次机会来了。这一日有一个流氓式的少年,前来吃饭,恰直雪蓉招待。那少年向来占惯便宜,把雪蓉当作浪漫一流,大施啰唣。雪蓉恼了,当面给他个不得下台,那少年愤愤而去。次日又带来几个狐群狗党,占住一个房间,指名叫雪蓉进去,便对她侮骂不休。雪蓉气得眼泪直流,想要走出,偏他们又拦住门口,不放出来,同时又摔碟打碗,其势汹汹,好像是要杀死两口儿才解恨似的。小雏鸡这种地方倒是不错,看见雪蓉被困,进去排难解纷,但未容说出一句话,便被一掌打了出来。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柳塘恰从外面进来,一闻雪蓉哭声,急忙向人询问,既知是流氓搅闹,立刻奔到账桌后面,给该管警署打电话。那署员是柳塘的世交晚辈,一听就答应立刻亲身前来。柳塘放下电话,就跑进那间雅座,向流氓们陪笑说客气话,自称也是饭座,听得这房里吵嘴,故而前来调解。言下竭力恭维他们是高贵人物,犯不上跟女人怄气。那流氓们虽然讨厌这多事的人,却因看他年纪已高,气度迥异常人,又加陪笑恭维,俗语说尊拳难当笑面,自然使不出野蛮手段。内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就来对柳塘答话,致谢他的好意,但劝他不要管这闲事。

  柳塘本意一半为进来保护雪蓉,一半延宕时候,等候救兵,就仍涎着脸儿,跟他们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若论馆子的可恨,早就该给她们回教训!不过诸位身分多么尊贵,跟她们闹,反倒沾了自己;什么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这饭馆不好,咱们上别处去吃;叫他们关门都容易,只要告诉朋友们都不照顾,就要她们的好看了。诸位消消气,今天咱们有缘,巴黎道新开了一家玉楼春,做的好体面法国菜,小吃也好,诸位穿衣服去换换口味?今天我的请儿。

  这一来倒闹得流氓们没了办法,虽明知他是油嘴滑舌,只为替饭馆和女招待那面息事,但不好对着笑面妄动尊拳。内中一个卤莽的却忍不住叫道:“老头儿少说废话!有你什么事?快出去。若再啰嗦,我们就把你当做饭馆一头的了!”

  这人说完,就举手挥柳塘出门。柳塘自知鸡肋之身,难禁磕碰,心中甚为害怕,但一瞧雪蓉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立刻又鼓起勇气,仍陪笑说道:“您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是饭馆一头儿的?诸位别错疑了。我只是为着两家好……”

  柳塘这样胡乱絮叨,只为叫他们注意自己,就可以暂时给雪蓉解围,并且耗时等候救兵。固然知道自己即使不管,他们也不致把雪蓉杀死,不过推搡几下,辱骂几句。但柳塘万不忍坐视雪蓉受这委屈,宁可把打骂引渡到自己身上,便是受伤致病,也比看着爱人惨受蹂躏较为安心。因此就尽自缠磨不去。

  那流氓们见他不听善劝,不由都变了脸,喊骂:“这老东西真贱骨头!今儿不给他个厉害,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同时就有人擦拳掠袖,要上前动武。其实这也是虚声恫吓,他们很明白柳塘这身骨架,大约被鸦片烟已熏脆了,若用举石礅石锁的拳头给上一下,简直不知有什么结果,所以不过只要惊他出去。柳塘见拳头来得近前,也吓得浑身冰冷,向后倒躲,口中乱叫:“慢着慢着!有话好说。”

  心中却想自己若不退却,必然挨打,凭我张柳塘活了五十多岁,再吃流氓一顿生活,传出去岂不把脸丢尽!而且身体也承受不住。但我若一害怕退出,雪蓉立刻便要遭难,坐视他们捣麝拗莲,我又如何忍得!

  柳塘正在进退两难,五中焦灼,口中还驴唇不对马嘴的乱说好话,一个流氓的拳头,已对准了他的肩窝。这时雪蓉虽在哭泣,但眼儿一直觑着柳塘和那个最前线的流氓,此际见柳塘将要挨打,猛然立起身儿,颤声叫道:“张二爷,你快出去,不用管我;看他们敢把我怎样!你……你这身子骨儿,快出去吧!”

  众流氓闻言,哄的声叫道:“怎样,他们可不是一头儿的?快把老东西打出去,再收拾这小浪货!”

  但柳塘听了雪蓉的话,知道自己的冒险行为,已得了相当酬报,她已经因感激而生关切了。得到美人这样垂怜,就是死也不冤枉。于是更壮起勇气,在流氓呼叱声中,他反向房内走进一步。那个最前线的流氓,也忍无可忍,又把拳头举起,向柳塘击去,叫道:“去你的吧!”

  柳塘忽然似有所闻,直着眼儿望那流氓,很快的说道:“你听,这是什么?”

  那流氓被他的奇怪神色慑住,不觉缩回拳头,学着柳塘的样儿,倾耳一听。只闻外面有吱咯吱咯之声,似乎有许多只皮靴子,踏着楼梯上来,由那整齐的步伐和沉重的声音,便已悟到是警察来了。因为警察的皮靴,和普通的不同,而且警察多是二百磅上下的体重,压楼板而发的特别音韵,也很容易听出。柳塘这时,好似吃了定心丸,立刻现出笑容。

  流氓们正在愕然相顾,那步履已经走近。柳塘猛然转身向外,掀起门帘叫道:“就在这里,请进来。”

  随见由外面走进一个全身制服的上等警官,先对柳塘行礼,称了声老伯,柳塘道:“你来得很好,再晚些,我就被他们打了!”

  说着指指那群流氓,指指被辱痛哭的雪蓉,又指指地下破碎的家具。那警官道:“这是我该管的。这几个流氓屡次滋事,局里都有过案,这次必得重办!老伯您望安吧。”

  说完,便唤带来的警士进来,把流氓们一一用白绳拴了。流氓们还哓哓争辩,警士不由分说,强牵出去。柳塘又和那警官说了几句客气话。雪蓉在这时便掩着脸儿走了出去。

  及至那警官押解着流氓走了,柳塘想了想,觉得自己若在这里吃饭,雪蓉就许过来道谢。虽然正是接近的机会,然而不合自己原定的计划,不如给她个欲擒故纵,也走开了吧。当时就下楼而行。在楼梯上遇见小雏鸡,似乎因方才的事,对柳塘突生敬意,居然拦住了问:“二爷怎不吃饭就走呀?”

  柳塘回说:“忽然想起件要紧事情,得赶着回去办理。明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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