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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想着眼望小雏鸡那狡黠油滑,好像蒙了几层坚厚的牛皮,罩了虚伪的粉尘,不但用快枪打不透,用显微镜或爱克司光也看不透的脸儿,直想伸手给她个嘴巴。但一想到自己和雪蓉之间,终要借她做一道桥梁,若弄断了,便要希望全空,只得仍忍气敷衍她,勉强赔笑说道:“你的话全对!不过我实在爱上她了,你有什么法儿给我办成?我一定重谢你。”

  小雏鸡摇头道:“方才我不是把她拉来了,你自己没能为,把事情弄糟了,现在我再去拉她,她也不会来的。那还有什么法儿呢?”

  柳塘叹了一声道:“完了,没话可说!劳驾你把饭赏下来吧,我交代了公事好走啊!”

  小雏鸡一笑走出。

  须臾把菜陆续送上来,柳塘草草吃了些,便会过账,无精打采的走了。

  论理他既受了打击,应该不再去了。然后到第二日晚上,柳塘又出现在月宫雅座中。这次他上楼时,适值雪蓉和小雏鸡正在一处闲话,同时瞧见了他,雪蓉立即转身走开,躲得远远的。小雏鸡也似乎吃了味儿,因为柳塘是为雪蓉而来,自己犯不上巴结这讨人厌的差使,就也走入别的雅座,和她的熟客打情骂俏去了。这一来竟把柳塘给搁了浅,迎头遇两个熟识的人,并没一个理睬。

  自己搭讪着进了一间空闲雅座,坐下等了半天,没人进来,只可立起,自己摘下帽子,脱了马褂,还没人来。又慢腾腾的把马褂帽子挂到衣架上,仍不见有人来。再出出鼻涕,咳嗽两声,用手帕拭拭口鼻,再高声咳嗽。这次外面倒是有人来了,但是过门不入,一直走了过去。柳塘搔搔头,发出苦笑,望着房门半敞的门帘,不由套了几句古诗,在喉咙中哼着道:“空房枯坐无人理,恨煞珠帘不下钩。”

  又哼道:“招待纷纷过门去,却疑小白在邻家。”

  哼着又怅然自叹:今日竟变成没人理睬的厌物了!雪蓉不理我,自然情有可原,而且这正是女孩儿的娇羞态度,我只有更喜爱她。只是小雏鸡昨天得了我的赏钱,今日怎竟反颜若不相识?大约她二人一个是害羞,一个是负气,所以把我墩起来,竟忘却做生意的规矩!但我尽自枯坐等候,算怎么回事?只可按铃惊动她一下,任便来个什么人,且求打开这个僵局。就按了两下铃。

  过了须臾,似闻外面甬道上又有唧唧之声,随有一个女招待进来,既非雪蓉,也非小雏鸡,却是一个少女打扮的中年妇人,瘦得头角峥嵘,两颊凹陷,竟擦着很浓的胭脂。上唇甚短,把满嘴的金牙,长期在外面陈列,头发烫得卷曲披散,好像梆子戏《三世修》里用锤撞侯七屁股的小鬼似的。她一进来,似乎忍俊不禁,对柳塘笑了笑。这一笑上唇更缩短,露出鲜红的龈肉与那退了色的金牙互相辉映。柳塘看着吓了一跳,这位瘦女招待已俏摆春风的走到餐台前,两只手向台边一按,腰儿那么一扭,颈儿那么一伸,柳塘直疑她要开口歌唱。因为她这姿色,是落子馆里常见的,唱时调的妓女,出台时却要使这么个身段。心想我并没叫条子来唱呀,莫非是旁室所叫,走错了门儿?

  但这女招待并没有唱,只发出本地大舌土音问道:“二爷,你叫人么?”

  柳塘才知自己疑惑错了,便挥手道:“对了,我要一份例菜,快些送来,我等着走。”

  那女招待应了一声,却不即走,仍做着媚态,低声问道:“二爷,您来过几回了吧?”

  柳塘不耐烦的道:“我没来过,今儿头一回!”

  那瘦女招待撇嘴斜视道:“不对,你别瞒我。你准是老饭座儿,外带还是好花钱的,我看得出来。方才韩雪蓉和小雏鸡在外面搅嘴,她叫她进来,她叫她进来,话里话外,带着酸劲儿。等到你按铃叫人,她们硬把我推进来,我知道这里准有猫儿溺。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塘心中好不耐烦,勉强答道:“你瞧我这样年纪,能有什么事?我本是来吃饭,谁照管都好,你快给我叫菜去吧。”

  那瘦女招待见问不出所以然,只得走了出去。

  须臾送进菜来,她好似看出柳塘是个富人,颇有人弃我取之意,立在旁边,尽自说长道短献殷勤。柳塘没法,只得对她说道:“我有个毛病,吃饭时被人看着,便不能消化,要犯胃病。请你出去歇息,听我的请吧。”

  那瘦女招待闻言,气得撅起了嘴,居然把金牙都盖上了,嘟囔着说:“这老头儿,天生岔着道儿,简直不识抬举!莫怪人家都懒得理你。”

  随说随一摔门帘走了出去。

  柳塘听着,又一阵苦笑,心想你的抬举,我实在不敢承受。你以为雪蓉也是我这样得罪的,那倒妙了。想着就勉强吃菜。那瘦女招待每次送菜进来,都像怄气似的,放下就走。柳塘暗笑这月宫真是我遭难的地方,女招待不是不理我,就是虐待我,圣人说的不错,“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雪蓉因我近之而不逊,小雏鸡和大金牙,因我远之而生怨,这月宫楼上总共不过五六个女招待,竟有三个对我取反抗态度,这地方还有什么来头儿!花钱吃饭,哪里不能果腹呢!然而这不是果腹问题,我来此处,压根儿不是为着吃饭。小雏鸡、大金牙,全都不足置论,我所爱的只是雪蓉。既然已为她丢丑受气,若半途而废,那才真成了笑谈!我必须使出百折不回的勇气,和出奇制胜的手段,到底看看我这欢场老将,是否能收伏她这花底雏莺!从此以后,还得常来,万不能就此罢手。

  于是在饭罢之后,叫那大金牙进来,正账之外,给了一元小费。那大金牙大约因为肉感太少,以致财运不亨,素日很难得到这样丰富的犒赏,自然视为异数,受宠若惊,立刻满面吹起春风,连金牙都倍生光彩,说了声谢谢,好像舌头忽然短了半截,声音非常猥狎。随又上前替柳塘穿马褂,系钮子,又不住将身体挨挤,扬着脸儿,笑眯眯的向前迎凑,似乎要柳塘再吃一道特别的敬菜,以符投桃报李之道。

  柳塘却因已吃饱了,而且不特未作以羊易鱼之想,更是怕她想入非非,就沉下脸儿,将身一躲,用话破她的迷梦道:“不用谢。我到哪儿都这样,你别张罗,我最怕这个。”

  大金牙听了,立即又嗒然若丧,面上的节气,也由春而秋,把和风变成了严霜,转身便向外走。柳塘又觉太给她难堪了,好像自己把所受于雪蓉的冷酷,发泄在她身上,未免有迁怒之嫌,就也向外走着,口中说道:“明儿见,下次我来,还请你照应吧!”

  那大金牙方自转怒为喜,想要说话,柳塘已转身走开,并且把手杖墩得楼板山响,大有充耳不闻之势,气得大金牙喃喃咒骂:“这号人算哪道玩艺!乍冷乍热,真妈的别扭人心!我混了毛二十年,没见过这样怪脾气,简直摸不着大门!”

  说着看看手里的钱,又忍不住笑了,便自往柜上交账不提。

  再说柳塘数日以来,每回到家中,太太就时以纳妾问题相逼。柳塘自遇雪蓉,意中已有所主,又有心和太太开玩笑,便告诉她说已经寻着对象,不过须要徐徐进行,因其是个职业女子,不比是贫家待鬻之女,可以径直议价论娶,必得慢慢用些手段,使其自愿相从方能成功。太太听了,不但不感嫉妒,反而觉得有趣,就注意上这件事。每日柳塘回家,她就来询问进行有何成绩?柳塘倒弄成了欲罢不能之势。因为既已对太太夸下了口,若再把失败情形实说,未免丢脸,而且也伤自己的自尊心,只可向太太敷衍延宕。这局面反而弄成一半是柳塘本身对雪蓉的爱慕难舍,一半为着太太的催问,和对太太的负气,非要办成不可了。于是他自此以后,仍每日到月宫晚饭,雪蓉和小雏鸡照例不理,一直由那大金牙招待。柳塘每餐必赏她一块钱,却不和她说话,也不许她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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