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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小雏鸡:“你可以去求你的张二爷呀!”

  雪蓉脸上一红道:“凭着谢大姐那样好人,我自然愿意救她。可是……就是叫……叫他给办,现在也不成啊!”

  小雏鸡笑道:“现在自然不成,总得等你过了门,慢慢的磨你们二爷。这本不是容易事,人力钱力,都得用的。人家二爷平白无故的就肯出这个力么?那就得你给使劲儿了。”

  雪蓉被她说得更不好意思,红着脸“呸”了声道:“缺德的!你总是没有好话。”

  小雏鸡因为同着她的母亲,不好再行取笑,就也一笑而罢。

  又谈了一会儿,到临走时,恋恋不舍的重把雪蓉的嫁奁看了一遍,夸了一遍。到底贼不走空,向雪蓉讨了一打手帕,半打丝袜,才带着告辞走了。

  雪蓉在她走后,着实把璞玉的事想了一回,打算等自己出嫁以后,央求丈夫做件好事,把她拯救出来。但是一个女孩儿在将要出嫁的当儿,能有多少闲时候闲心肠,理论别人的事?所以雪蓉过一会儿便把璞玉现时的痛苦暂行搁置,而去寻思本身日后的幸福了。

  且说雪蓉所要嫁的这位张二爷,号叫柳塘,本是一位有名的人,他的先人在前清做过很大的官。柳塘落生时,正值捐例大开,老太爷就替他捐了个候补道,恰值他周岁那天,捐照送到,就陈设在厅堂上任人参观,因此被起了个外号叫做“周岁道台”。但到他七八岁上,国体改变,这道台也随之取消。柳塘长大以后,仗着先人遗业,过着贵族化生活,向来没做过事,但居然读得很通的书,胸怀潇洒,行事慷慨,毫无纨绔膏粱的习气。只是生性好玩,自从少时便把吹竹弹弦,赛车跑马,弄狗调鹰,以及花鸟草虫等等专门技艺,都学通了。以后又转而吃喝嫖赌,几年之后又作起名士,习画吟诗,养了许多清客,很酸了一阵。渐渐过了中年,意志见衰,而且家道也中落了,他就急图收敛,把规模缩小,开销减少,以为长久之计。到了这时,他已五十将及,一反年少所为,归于静寂,把他种种娱乐俱皆消除,只用鸦片烟解闷了。

  说起这鸦片烟来,十分奇怪。烟的魔力,有如佛法。吸烟的短榻孤灯,有如名山古刹。譬如一位英雄,在世界纵横驰骋,功业成了,享受够了,但他越是高跻事业顶巅,越要感到无事可为,越是把敌人消灭净尽,越要感到寂寞无聊。就好比一个著名的爬山家攀登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由发轫以至途中,都是兴致勃勃,但既攀到绝顶,危崖独立,望着苍茫的落日,渺远的天涯,想看自己到了绝顶,再进一步已不可能,只有倒退回去,而回去的路,是走过的,并不能再引兴趣,在这绝顶长久守着,更是无聊,于是生出一种成功以后的悲慨!恨不得痛哭一阵,纵身跳将下去,由新鲜刺激中寻个归宿。成功英雄已然如此,那失败的英雄在落拓之时,回想盛时的富贵功名,都如水流花谢,不由也生了世变苦多人生易尽之感。于是无论成功失败的两种英雄,都要向宗教中寄托身心,寻求安慰。古人说英雄末路半为僧,真是十分有理,不过这“末路”

  二字,应该作晚年解,不该作穷途解,因为失败亡命,无家可归,遁迹深山古刹的可算是为僧了。而那般功成名就,子孙满前,事势牵缠,万无出家之理,但他的心情已归寂灭,虽处城市,如在山林,这和正式为僧,也并没有两样啊!至于嬉游浪子,寻花觅柳,豪赌狂嫖,像张柳塘这样的人,也算是很立过一番风流事业,好像平明赌酒,日暮探鞭的游侠,威震平康,名传市井的英雄,自少至壮,挥霍了无数金钱,消受了无边风月,变换了若干寻乐的方式,创立了多少惊人的记录,结果闯荡得无处不知的名声,提起张二爷,无人不知,这也就等于英雄在世上做过了一番事业。

  但到了中年以后,玩耍既然腻了,享受也觉够了,而且一切的赏心惬意之事,在他人认为有趣味的,在他全视为陈腐无聊,到这时候,好像再没什么事好做了。即使人生最为需要的性生活,他也因昔年放纵无检,斫丧过度,感觉平淡,以至于厌弃,简直有些活得没有意味,若寻不着另一种新的刺激,简直不如死了。就在这时,无意中尝到鸦片,他吸食上瘾之后,好像得到新世界,大有汉武帝进入温柔乡,誓将终老,再也不想出来,再也不想做别的事了。

  这种滋味,大约非身历者不知,说与局外是苦难索解的。但这情形却和英雄末路半为僧一样,英雄无论做过多大的事业,晚年常皈依佛门,一着僧衣,便成世外,再也不会反头重创事业了。浪子无论经过若干方面嬉游逸乐,到全行玩腻之后,多半归入沉寂的国度,一守烟灯,便把性情变动为静,自此永远厮守烟美人,再也不会变计寻其他享受了。换句话说,佛门是英雄最后归宿,烟榻便是浪子最后归宿。

  张柳塘既落到烟榻之中,便把习惯一变,渐渐厌恶家中嚣杂。他原来一位正室之外,还有三个姨太太在本宅,两处金屋在外面,久已是广田自荒,众生难度的局面。他吸上鸦片之后,精力越发颓靡,又加好逸恶劳,忽然一天起了决心,把姨太太全部遣散,立刻燕燕莺莺,成群飞却。那位正室夫人,被粥粥群雌辱恼了许多年,忽而彻底剪除,一律肃清,好不耳明眼亮,论理正可坐享太平岁月,福寿绵长。哪知她倒承受不住,没有几月工夫,忽然得了一病,竟而宝婺星沉,瑶池驾返。

  张柳塘遣姬之后,继以丧偶,变成孤家寡人,好不凄凉。但他本人也不想续娶了。无奈有一般好管闲事的亲友,认为凭柳塘这样身分,这样门第,若是没有主持中馈的人,实在不成体统,都竭力劝他续娶,而且许多媒婆,希望发注小财,此来彼往,几乎踏破张宅门限。柳塘本意,以为自己年纪已大,身体又弱,何必作践人家的大姑娘。即使跟前需人伏伺,只花钱买个妾婢之间的小鬟,便可娱老,而且可以自由,较为清静。但在多人包围劝诱之中,哪里由得他!并且张宅虽然家道已然中落,但表面还撑着空架,外人并不知底细,又贪着做正室,所以许多人家愿意攀亲。媒人送的庚帖,真有十六七岁的黄花女儿,柳塘渐渐心也动了。不过他终是有道理的人,不愿意老夫得配少妻。毕竟选定了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处女,作为继室。

  及至迎娶过来,这位填房太太容貌倒真不错,才干也自过人,尤其常识特别丰富,关于一切家庭琐事,以及妈妈例奶奶经,无不熟极而流。原来她在闺中时久,已随处留心,储才养望,留作今日实用了。譬如她在娘家时,当然没生过孩子,但若谈起育儿的话,她能说得条条是道,津津有味,胎儿怎样生长,在腹内是怎样位置,生产时怎样转头,怎样出世,简直比生过八胎的老太太知道的还多!好像古人学养子而后嫁那句话,是为她说的。而且她为人老气横秋,对于妈妈例儿,非常信服。

  据说在娘家时,她的兄弟新娶了媳妇,夫妻感情过于甜蜜,顷刻不离,她以老姐的身分,很担忧这兄弟的身体健康,因为这兄弟是个独子,并且伯叔三门守着一个,也难怪老姐关心。有一天这兄弟忽然伤风咳嗽,她觉得再不能姑息了,就向父母提议,给兄弟和弟媳分房。父母居然依了她的主意,把儿媳分房。但是一对新婚夫妇,正在如鱼得水,似胶投漆,这一突然分隔,精神自然大受刺激。

  她的兄弟本来只有一点小病,将养两天,原可好的,这一分房,反因情郁思慕,引起真病,弄得缠绵床笫,百医不愈。这位老姊反以为自己不幸而言中,觉得幸而见机尚早,已经病到如此,倘若因循放任,简直要不堪设想了!但那位弟妇,本来问心无愧,平白地横被猜疑,把丈夫隔离,已自难过,又加每日若去伺候病人,这位大姑必然守在一旁,虎视眈眈,如同防贼,那情形好似偶一疏虞,即将有什么事发生,要影响病人的身命。那弟妇感觉已被家人看做淫妇,好像比《金瓶梅》收拾西门庆性命的潘金莲,还加危险,自然冤愤欲死。待赌气不进丈夫病房去,无奈夫妇之情,又觉不忍。这其间的进退维谷,啼笑俱非,实在极人间之痛苦,因之也渐渐积郁成痨。

  有一次归宁母家,她的母亲看见女儿容颜大改,神思惝恍,起了疑心,暗地切实询问,明白了一切情形,不由大怒。家人商量对付办法,因为素知姑娘端庄,不致有轻狂行为,觉得大有把握,就由老夫妻带着男女仆妇,去到女儿婆家。先以探病为名,向亲家谈论,索了各医生的药方瞧看,见方上所写脉案,都是说积郁思虑所致,并无别情。把柄抓到手里,就向亲家质问,你儿子害的什么病?是不是从我女儿身上起的?若是我女儿做出轻狂的事,咱们两家说明,我们也不再要这丢脸女儿,一定把她处死!说着见亲家张口结舌,就指着药方,厉声喝问,这药方上都说你儿子是这样的病,为什么把我女儿分房,叫她担这丑死人的名儿!接着就翻脸吵起来,大喊着:“我们早知道,这件事想是大姑子蛊惑起来的,我们得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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