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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丁二羊一迭声应着来来,就跑出去了。璞玉自己重行睡下,思索昨夜拍门而来的怪客,为自己所畏恶的,想不到竟是个热肠人,给我以绝望中的希望。幸而胖妇没依着我意思,把他赶出去,她只顾贪财,不顾我的死活,哪知反而给我造了机会。只是丁二羊说的马二成,是否真肯前来图谋胖妇,便真来了,又是否真能成功?而且到他成功了,把我也放出去了,我该投哪里?而且对丁二羊又该怎么酬谢呢?他本已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当然他若不爱我,也不肯管这闲事,今夜我又已和他同衾共枕,发生关系,到那时候他未必不想我嫁他,论理固然应该,只是他这人太难了,又是个拉车的,如何能养得了我呢?璞玉寻思半晌,结果仍把前途付给命运,自念事情还未必有望,现在何必先作杞忧,就也不再焦虑,只盼丁二羊再来给自己报告准信。

  哪知丁二羊再也不来了,直过了三天,璞玉以为他必是已把自己遗忘,或是事未办成,无颜相见,心中已渐渐绝望。不料到了第四日,璞玉以为晚间没有客人,把两个孩子弄到自己房中同睡。夜中石头照例犯着咳嗽,璞玉因想孩子在胖妇房中所受的苦,今日好容易自己得以看护怎忍偷懒,就尽心伺候了个通宵。到早晨倦极方眠,胖妇素日就不愿璞玉关心孩子,又因她虚度一夜,未曾赚钱,就故意折腾她。八点钟后,便坐在院中高念闲杂儿,又骂懒×:“昨儿分文未进,夜里也没当你妈受累的差使,今儿还赖在窝里不动,等别人伺候呀!我知道你又有点皮松肉紧,满身不合折儿,得抽打抽打了!”

  璞玉一听,吓得急忙起身,先把两个孩子撵出房去,自己也匆匆走出。胖妇一见她就沉着脸儿分派差使,叫她打扫院子,收拾房间,外加洗了一绳衣服,直忙到十点钟,才得暇回房梳洗。这梳洗也是公事,因为常有客人午前来赶早市。若还未梳妆,揉头撒脚,胖妇又得骂她不好生挂客,所以百忙中还得修理自己。完了又得出来做饭。饭熟之后,过铁也由外面收房租回来,进门就吃,吃完歇一会儿,就又履行他那元绪公的权利和义务,带几个钱出去喝茶躲空儿。

  璞玉正在胖妇监视之下,在院中刷锅洗碗。忽然外面有人叩门,胖妇出去把门开开。只见由外面走进一个中年人来,身量不高,却生得非常精悍,目光炯炯,似乎甚凶,却满面笑容,显得非常和蔼,身上衣服并不华丽,但像带着下等人所谓的俏皮派头儿。胖妇一见是个生脸,料定是来访璞玉的,就向璞玉房里让,又向璞玉叫道:“老二,来客了!你快洗洗手去照应。”

  璞玉眼光方和那男子一触,只见那男子拉住胖妇道:“你错了,我不是来找老二老三,是特意来访你的!你的屋子在哪边!”

  胖妇听了一怔,随即哧的笑道:“二爷是找我呀!那么这屋里坐吧!”

  说着让那男子入屋,自己立在门外,唤璞玉快去把街门关上。

  璞玉依言去关大门。走到门口,猛见门外有个人伸头探脑,注目一看,原来是丁二羊,在他身后还放着一辆半旧洋车。那丁二羊伸着一只手向门内指着,一面又努嘴挤眼,口中哑声说他来了,他来了。璞玉瞧着不解其意,只对他瞪眼纳闷。丁二羊见了,更加紧比划。璞玉还是不解。

  忽听胖妇叫道:“你可快关门呀,怔着怎的!”

  璞玉方知胖妇仍在监视自己,并未入室,吓得忙关上门,退了回来。再向胖妇房中一望,立刻明白了丁二羊的意思,知道才进来的人,必然就是那个马二成。丁二羊大约因为凑不上来一次的钱,不能给我送信,但他已把事办到了,今天把马二成领来,就在门外告诉一声,叫我放心。这人也真算心实可托了!璞玉一面感念丁二羊,一面又把全神注意胖妇房里,看这马二成是什么动作。胖妇入室之后,璞玉仍在院中收拾家具,暗自倾耳窃听,但是马二成在房中不知是语声甚低,还是不大说话,竟听不见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胖妇出来似要关门,马二成把她叫回去,随闻胖妇咯咯的笑了两声,就喁喁低语起来。璞玉这时已收拾完毕,因胖妇房中门窗未闭,不敢久在院中逗留,就回至房中,隔窗偷看。又过了不大工夫,马二成出房走去。胖妇随后送出,对他陪笑说着话,直送到门外。虽然听不出说什么,却见胖妇并不是待他人的淫猥光景,意态似乎有些矜持,又在门口站了半晌,方才进来。

  璞玉瞧着心中诧异,因为这院中是真正名实相符的人肉市场。凡有来人,皆是实事求是,绝不徒托空言,所以每来一客,必得使房门枢轴运动一下,窗上布帘伸张一回,今日马二成竟破了例,不知是何用意?但看胖妇的情形,好似很注意他,莫非他真有什么特别手段么?璞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又过了一日,马二成仍依时而来,率由旧章,仍和昨天一样。看外面儿好似他二人的行为十分高尚,只有清谈,不及狎亵,坐了没半点钟,又自走了。但在马二成走后,胖妇忽然有些改变态度,不似往日那样叫嚣,也不向璞玉寻事,掇只小凳在院中坐着,仰面凝眸,似有所思。璞玉也测不透是何原故。这样过了五六日,马二成每日必来,每来只坐半点多钟,而且胖妇房中的门窗,永未为他有所动作。璞玉看着,纳闷的程度,日益加深,而胖妇每日想心事的时间,也日渐加长了。

  这一天,马二成来了,胖妇忽和他拌起嘴来。璞玉偷听之下,似乎胖妇对他有什么要求,马二成不肯答应,胖妇忽然好似年光倒流,变作小姑娘,向他撒娇放赖,哭一阵,叫一阵,闹了半天,结果马二成似乎屈服,但对她不知提出什么条件,胖妇才欣然改容。到马二成走时,胖妇竟现出极厌气的样儿,送到门口,还叮嘱了无数言语,才放他走。胖妇回到房中,再没出来。璞玉屡次由玻窗向内窥视见她坐在炕上,手中拿着条绸巾,用手来回绞转,直有两点钟,也没改样儿。璞玉暗想丁二羊所言果然不虚,这马二成实有手段,只来了几次,便把久经大敌的胖妇,摆布得失魂落魄,但他们还没发生过密切关系,怎会有此奇迹,莫非马二成有什么妖术邪法么?

  想着,过铁已由外面回来,璞玉急忙赶着做饭。若在往日,璞玉一见他回来,就得把心提上喉咙。因为璞玉有时没有生意,过铁一进门便得到胖妇报告,立即把她痛骂一顿。但胖妇自识了马二成,便对璞玉不加注意,过铁因胖妇不说璞玉坏话,认为她必然工作圆满,也就不加根究,所以璞玉虽已有四日未曾开张,竟未遭受打骂。因为知道胖妇不给报告,故而见过铁回来也不惊心了。

  及至做好了饭,大家同吃,胖妇忽然对过铁说道:“你今儿吃过饭出去溜溜,夜里愿意回来,就在老二房里去睡,不回来在外面寻宿儿也好。”

  过铁听了,方在一怔,胖妇又道:“我今儿定下住客了,从前几日挂了个姓马的,是个规矩买卖人,这人脸皮又薄,脾气又怪,来了好几次,都没有分外的事。咱们作着生意,不能不按规矩,屡次让他,他都不肯,今天才说出大白天不好意思,我就明白他是要住夜了,就约他晚上十点钟来,他答应了。这客人很认头的,料想能挂得长,你顶好躲躲儿,别惊着他,坏了这长流水的生意。”

  过铁倒很能恪守娼门规矩,不以让位为耻,闻言唯唯,吃过饭不大工夫,就出门去了。看他的意思,似乎很想回来到璞玉房中过夜,由他吩咐石头兄弟到璞玉房打地摊儿,就可以明白是留炕上地位给他自己。但胖妇在他临走时,不知又说了什么话,过铁就回答了句:“那么我爽性在宝局寻宿儿,不回来了,省得半夜捶门砸户的。”

  胖妇一声:“也好。”

  就算下了判词,剥夺他的回家权利。过铁走后,胖妇就对镜理妆,把张肥大脸抹得像曹操脸谱似的,又描眉打鬓,收拾得盔甲鲜明,军容壮丽,预备作情场搏战。璞玉看着一面好笑,一面却佩服马二成的手段,居然能把久经沧海的老鸨,勾引得这样动心,真是不易。过了一会儿,天已近十点了,就见胖妇坐立不安的走出走入,似乎犯了《西厢记》上张生等双文的毛病,寻思他来也不来,来了这样春生敝斋,不来怎样梦冷阳台,却为何这时还不来,居然还倚定门儿手托腮,弄出丑人作怪的姿势。幸而不大工夫,马二成果然来了,胖妇如获至宝,接神似的迎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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