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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基础 开场白(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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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然则中国人能否了解自己呢?他们能否充任中国最好的传译者呢?第“自知之明”人尽知其比较的困难,在缺乏健全而清明的批评之环境内尤然。语言的困难,在受有较高教育的华人是断乎不存在的;倒是悠长的中国历史却相当难以整理;中国之艺术、哲学、诗文、戏剧也不易于精通而获得优美的认识;至若昔日之知己同伴,电车上常遇之同车乘客,以至幼时同窗,今日胆敢擅握一省政权,于他亦属难以宽容。 若夫种种前提条件,足以困顿一外国研究家者,同样也足以困顿一中国摩登青年,或许摩登青年的冷静超越态度,还比不上外国研究家,亦未可知。在他的胸膛中,隐藏着一种或不止乎一种顽强的苦闷的挣扎。在他理想中的中国与现实之中国,二者之间有一种矛盾。在他原始的祖系自尊心理与一时的倾慕外族心理,二者之间尤有更有力之矛盾。他的灵魂给效忠于两极端的矛盾所撕碎了。一端效忠于古老中国,半出于浪漫的热情,半为自私;其一端则效忠于开明的智慧,此智慧渴望社会的革新,欲将一切老朽、腐败、污秽干疖的事物,做一次无情的扫荡。有时矛盾起于羞耻心理与自尊心理之间,则此种矛盾更为重要,盖此矛盾介乎单纯的家族效忠心与事物现状的严重羞耻性,这是优良本能,颇足以自动的刺激福利之增进。有时他的祖系自尊心理占了优势,而正当的自尊心理与无意义的复古热,只隔着一线之差,则甚危险。有时则他的羞耻本能占了优势,而真切的革新愿望与肤浅的摩登崇拜,又只隔着一线之差,当亦不妥。要避免此等矛盾,确非轻易之工作。 然则将怎样始能把握住这个了解的统一观念呢?真诚之批评态度,配合以精密之鉴定眼光,用心灵来观察,用精神来思虑,心灵与精神合而为一,这样神妙的境界,也不是写写意意所能达到的。因为它的工作,至少应包括救济“古老文化”那种艰巨事业;有如整理家传珍宝,虽鉴识家之眼光,亦有被欺蒙之虞,而手指有时有踌躇不决之患。它需要勇气,更需要一种稀有的德性——诚恳,更需要一种更为稀有的德性——心灵不断辩论之活力。 但以中国青年比起外国研究家来,在便利方面究占一种显明之优势。因为他自身是中国人,因为是中国人,他不独能用心灵来观察,更能用精神来思虑,他知道,在他脉管里挟着自尊与羞耻的洪潮而奔腾环流的血,是中国人的血。这是在他的生物化学机体中运转着中国之过去与未来的神秘之神秘,而负荷着中国一切尊荣与耻辱,功业与罪恶之负担者;过去与未来,其命运真是千变万化。何一而非切身之关系?至是,所谓整理家传珍宝之譬喻,因而觉得颇不完全,亦不正确,盖不自觉的民族遗传性含存于他的血管内,亦即构成他的身体之一部。故其本身亦即为骨董一分子,而非独立之鉴识家。他或许会玩玩英国式足球,其实非真爱好足球;他或许会赞美美国式效率,而衷心实反对效率;他或许在餐桌上使用餐巾,心里却讨厌餐巾;所有他听过的舒伯特(Schubert)的旋律与布拉姆斯(Brahms)的歌曲,都带着弦外之音,像东方古老的民谣与牧歌的回响,诱引他魂归故国。他发掘了西方文化的优美与荣华,但他还是要返回东方,当他的年龄将近四十岁,他东方的血液便征服了他。他瞧见了父亲的画像,戴一顶瓜皮缎帽,不由脱下他的西装,换上一套长袍与平底鞋,呜呼噫嘻,不图竟乃如此舒服,如此适意,如此雅逸,盖套在中国式长袍和平底鞋里,他的灵魂得到了休息。于是他不复能明了西方的“狗项圈”有何意义,不识当初何以竟忍受了那么长时间。他从此不再玩足球,而动手练习中国健身法,遨游桑田竹林之间,憩息松影柳荫之下,如此行动,非如英人所知之乡村散步,而为东方别有意义之遨游,有益于肉体,亦有益于心神。他甚至讨嫌“体操”(exercise)这个字。操练什么呢?这完全是可笑的西方意义。嗟吁,就只消看看那些威仪棣棣的成年小伙子,竟会在广场之上豕突狼奔,横冲直撞,争逐一颗小小皮球,现在想来,怎不可笑;至若炎夏天气,运动之后,把身体裹以热泼泼的法兰绒和羊毛线衫,更觉可笑。营营扰扰,所为何来?他回想一下,记起当年自己尝乐此不倦,那时他还年轻,还没有成熟,那时的他,不是他自己,只能算一瞬之幻觉,而非真有爱好运动之本性。盖他所生长的环境决然不同,他生长于磕头、闲逸、文雅的环境,而非生长于玩足球、套狗项圈、抹餐巾、讲究效率的环境,真不应该东施效颦。他有时把自己看作一只猪而把西洋人看作一条狗。狗往往喜欢咬弄猪,而猪只能报之以“唔嗯”。此一“唔嗯”,还恐怕是满足之“唔嗯”。哇!他甚至想当一只猪,一只真正的猪,因为牠实在有够舒服,不必羡慕狗的项圈、狗娘的效率和狗娘的妖狐式成功。他所要的仅仅是:狗不要来惹他。 当其纵览中西两方文化,发现现代中国便该是这个样儿。要考察并认识东方文化,只有取这个样儿的态度。因为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也是中国人,每当他谈到中国,总得念及他的父亲、母亲,或追想他们的遗容遗行。那是一个活跃的生命,他们共同的生命,充满着兴奋、忍耐、痛苦、快乐和毅力,此等生命。未曾接触过现代文化的影响,可是他们的伟大、尊贵、谦和、诚信,未见稍有逊色。这样,他真认识了中国了!我以为观察中国之唯一方法,亦即所以观察其他任何各国之唯一方法,要搜索一般的人生意义,而不是异民族的舶来文化,要渗透表面的古怪礼貌而觅取诚意的谦德;要从妇女的艳装异服下面,寻求真正的女性与母型;要留意男孩子的顽皮而研究女孩子的幻想。此等男孩子的顽皮,女孩子的幻想,以及婴儿之笑涡,妇人之哭泣,丈夫之忧虑——都是全世界各处相同的表象。是以吾人只有经由丈夫之忧虑与妇人之哭泣,始可真确地认识一个民族,差异处盖只在社会行为之形式而已。这是一切健全的国际批评之基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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