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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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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仆妇便含笑将耀华要赶逐师爷的话约略说了些。林杰也忍不住好笑,忙沉下脸吆喝道:“小孩子不许乱讲,这是一味甚么药,还说医得你哥子病好?” 林杰说着,便又望着林氏夫人,自信自家说的这话,更没有可以批驳去处。 谁知林氏夫人却又不然。先前对着耀华,听一句,只管点一点头,及至后来看见林杰责备耀华不是,顿时愁眉泪眼,冷冷的说道:“儿子呢,横竖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养得出来的!焕儿这孩子是我的肉,也是你的肉,我不提起他这病倒还罢了,一经提起他的病来,我浑身便觉得肉片片儿飞!耀儿说的看似孩子话,然而细想着,倒实在是至情至理。” 耀华站在一旁,听见他母亲说到这句,早用一个大拇指直竖的藏在背后给婢仆他们看;又鼓着两片小腮颊儿,待笑不笑,装出正经样子。林氏夫人接着说道:“便是做师爷教人家儿子读书,也须有个分寸儿。也不曾见没早没夜,像逼命似的同人家孩子过不去。我也曾打听出来,怎么焕儿已病到这个分际,他还硬叫他藏在卧床里念文章?世上可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书呆子?哼哼!好在‘带来的儿子当兵——不心疼’,只是我们做父母的,难道便忍心望着焕儿将这条小命送在他手里不成?如今大儿子是被他弄到这步田地了,还有我这老二依然跟着他读书呢,万一……” 林氏夫人说到此处,以下的话觉有些忌讳,不忍再望下说,转拿起手帕子揩擦眼泪。林杰忙道:“我知道你们母子两人的意思了,只是半途上便辞了他这馆,怕这话难以启齿罢。” 林氏夫人倏的将手帕子向怀里一塞,额上两道蛾眉似乎蹙了蹙,冷笑道:“论理,这些事我辈女流本不宜干涉。你自己斟酌斟酌,还是师爷同你亲密些呢,还是儿子同你亲密些?你若是将自家儿子的性命看得没甚要紧,你就留着他在我们这里一世也好。” 林杰经他夫人这一篇话,一句也不敢驳回,只低头笑了一笑。果然不到半月功夫,毕竟将那位西席老夫子辞得去了。那位先生倒是极有涵养的,毫无异议,慨然就道。还是林杰看不过去,暗中将全年束修捧出来送给他。不知怎生又被林耀华打听得清楚,咕噜咕噜告诉他母亲,因此林氏夫人还同林杰闹了一场。 看官看看,林耀华这点点孩子,究竟同他这位先生有甚么不共戴天之仇呢,处处同他反对?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先生督责太严,自己又懒于上进,遂竭力怂恿自己的爹妈逼得先生走了,好让他无拘无束,享受他做少爷的安闲日子。说也好笑,他自从九岁上便随着哥子焕华在家塾里读书,读了六七个年头了,入手读的《三字经》,到了今年,依然还是读的《三字经》,因为他第一年勉强将《三字经》读完,到了第二年,他那本《三字经》又全然忘掉了。林杰便同先生商议,添教新书,恐怕他不能领受,不如依然还读《三字经》罢。一本《三字经》读了两年以来,也算是“百读不厌”了。谁知到第二年上,《三字经》依然是《三字经》,林耀华依然是林耀华,两两没有交涉,林杰也是没法,所以一年一年递换下去,一直到十五岁上。“天不变,道亦不变”,林耀华仍然与那《三字经》结了一个不解之缘。 自从此次那位老先生去后,他益毫无忌惮,成日价便同家里使唤的那些小厮们,无论甚么淘气的顽意儿他都干得出来。有时候向松树上折一干松枝,插在帽檐上做花翎儿,大模大样装起老爷来,叫小厮们扮做衙役一般的呼幺喝六,放告排衙,将东首一座小花厅简直做了他的官署,没事时就去排演。有一天却被林氏夫人看在眼里,却不肯去惊动他,暗暗在一旁点头,觉得这儿子这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举动,将来必成大器。想着当初“孟母三迁”,也不过是怕儿子跟别人学坏了。看起我家耀儿,虽在游戏之中,仍不失仕宦人家本色。若是比较战国时那个孟子,似乎还胜得一二分呢。因此越发钟爱他,不忍呵斥,背地里还将这事告诉林杰。林杰笑道:“话虽如此,然一味的纵容他,放荡惯了也不成个事体。依我主见,过了午节,总须另行延聘一位西席,逼着他用心读书才是正理。” 林氏夫人满意告诉林杰这话,林杰听了必是欢喜。不料他又说出这拂意的话来,顿时放下脸色,望着林杰说道:“你毕竟是个平民大百姓出身,只知道卖你的雨伞。我父亲也是瞎了眼睛,又说你是‘黑虎下凡’,将来必定要做到甚么大大位分儿,可以继续我家这仕宦之族。谁知你如今也捱到五十多岁了,几曾见有过一个翎顶儿飞到你头上来的,我怕你哪里是‘黑虎临凡’,简直是个黑狗转世!” 林杰一生一世,只恐人揭他这短儿。今日蓦地被他夫人提起这话,又不敢使性子拿话去堵塞他,又眼睁睁的看见一大堆仆婢立在旁边,只逼得他一副紫黑面皮,顿时透出一条一条的红光,异常难看。勉强笑说道:“这些旧话,你无缘无故的又提他则甚?管他虎也好,狗也好,你总算嫁给我了,几十年的夫妻,切不要在这些上面有伤和气。” 林氏夫人冷笑道:“伤和气便怎么样?你有本领,你就将我们母子惯下来也罢!你还去推你小车子去!其实我也不是一定怪着你不去做官,不过我那死去的父亲,他总想出几个有志气的子孙,好让我们这份仕宦人家不至中途堕落。你今生今世,算是没有做官的指望了,难得耀儿在从小儿便有如此的志向,将来总可以博得一官半职,好叫我那父亲在九泉之下兀自欢喜。我巴巴的把来告诉你,你转没头没脑,又批驳我的不是,可想叫我气不气呢?” 林杰此时真是无言可答,心里兀自难受,只得站起来背负着手,尽管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林氏夫人见他这样,还思量拿话去驳诘他。转是林焕华在对面房间里听见父母在外边口角,更忍不住,好在此时病势已渐痊可,忙趿了一双睡鞋,笑盈盈的走出来。林氏夫人方才打断话头,忙安慰着他道:“好儿子,你静养着罢了,又巴巴跑出来做甚?仔细扑了风,可不是当耍的。” 焕华也笑道:“儿子近来已觉得身子很是硬朗了,出来吸取点新鲜空气,于卫生上倒还有点好处。” 林氏夫人皱着眉头说道:“你又来说这些外国话了!甚么叫做‘空气’?甚么叫做‘卫生’?我一经听入耳朵里便是生气。我只知道一个有病的人总宜在房中静养,四围窗幙都要闭得完风不透,才可以免得外邪侵入。你只管说这些胡话,怕不是同你这条小命做对!咳,你们此时是人大心大,那里会相信我们这些老腐败的主张呢?” 林氏夫人说着,便很有些闷闷不乐。林焕华却也再不敢说别的了,转含笑向他父亲说道:“爹适才说午节后要另聘教我们的读书先生,这件事倒还可以缓得一缓。因为秋间便是乡试的日期,儿子忙着入闱,也没有功夫再同先生研究学业。至于兄弟耀华呢,他左右不过读了一本《三字经》,至今还不曾读熟。我没事时候也还可以教着他温习温习,老实等到明年再议及聘请先生的话罢,也不定赶在一时忙着。” 林杰点头说道:“你呢,我原放心得下,便是没有先生,你自然会按步就班的读书。只不过耀儿他是个没有笼头的马,不请一位先生督责着他,怕他只顾贪图顽笑。我适才不过说了这几句话,便引得你母亲生起气来,将辰年卯年的话都翻出来同我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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