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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序(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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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老残游记》里的思想 《老残游记》有光绪丙午(一九〇六)的自叙,作者自述这部书是一种哭泣;是一种“其力甚劲,其行弥远,不以哭泣为哭泣”的哭泣。他说: 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 这是很明显地说,这部小说是作者发表他对于身世、家国、种教的见解的书。一个调傥不羁的才士,一个很勇于事功的政客,到头来却只好做一部小说来寄托他的感情见解,来代替他的哭泣:这是一种很可悲哀的境遇,我们对此自然都有无限的同情。所以我们读《老残游记》应该先注意这书里发挥的感情见解,然后去讨论这书的文学技术。 《老残游记》二十回只写了两个酷吏:前半写一个玉贤,后半写一个刚弼。此书与《官场现形记》不同:《现形记》只能摭拾官场的零星罪状,没有什么高明或慈祥的见解;《游记》写官吏的罪恶,始终认定一个中心的主张,就是要指出所谓“清官”之可怕。作者曾自己说: 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试观徐桐、李秉衡,其显然者也。廿四史中,指不胜屈。作者苦心愿天下清官勿以不要钱便可任性妄为也。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 (十六回原评) 这段话是《老残游记》的中心思想。清儒戴东原曾指出,宋明理学的影响养成一班愚陋无用的理学先生,高谈天理人欲之辨,自以为体认得天理,其实只是意见;自以为意见不出于自私自利便是天理,其实只是刚愎自用的我见。理是客观的事物的条理,须用虚心的态度和精密的方法,方才寻得出。不但科学家如此,侦探访案,老吏折狱,都是一样的。古来的“清官”,如包拯之流,所以能永久传诵人口,并不是因为他们清廉不要钱,乃是因为他们的头脑子清楚明白,能细心考查事实,能判断狱讼,替百姓伸冤理枉。如果“清官”只靠清廉,国家何不塑几个泥像,雕几个木偶,岂不更能绝对不要钱吗?一班迁腐的官吏自信不要钱便可以对上帝,质鬼神了,完全不讲求那些搜求证据,研究事实,判断是非的法子与手段,完全信任他们自己的意见,武断事情,固执成见,所以“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刘鄂先生眼见毓贤、徐桐、李秉衡一班人,由清廉得名,后来都用他们的陋见来杀人误国,怪不得他要感慨发愤,著作这部书,大声指斥“清官”的可恨可怕了。 《老残游记》最称赞张曜(庄富保),但作者对于治河一案,也很有不满意于张矅的话。张矅起初不肯牺牲那夹堤里面几万家的生产,十几万的百姓,但他后来终于听信了幕府中人的话,实行他们的治河法子。《游记》第十四回里老残评论此事道: 创此议之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己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 这不是很严厉的批评吗? 他写毓贤(玉贤)更是毫无恕词了。毓贤是庚子拳匪案里的一个罪魁,但他做山东曹州知府时,名誉很好,有“清官”、“能吏”之称。刘先生偏要描写他在曹州的种种虐政,预备留作史料。他写于家被强盗移赃的一案,上堂时, 玉大人拿了失单交下来,说:“你们还有得说的吗?”于家父子方说得一声“冤枉”,只听堂上惊堂一拍,大嚷道:“人赃现获,还喊冤枉?把他站起来!去!”左右差人连拖带拽拉下去了。 (四回) “站”就是受“站笼”的死刑。 这边值日头儿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条腿,回道:“禀大人的话:今日站笼没有空子,请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听,怒道:“胡说!我这两天记得没有站甚么人,怎会没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笼,三天已满。请大人查薄子看。” 玉大人一查薄子,用手在薄子上点着说:“一,二,三,昨儿是三个。一,二,三,四,五,前儿是五个。一,二,三,四,大前儿是四个。没有空,到也不错的。”差人又回道:“今儿可否将他们先行收监?明天定有几个死的,等站笼出了缺,将他们补上,好不好?请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说道:“我最恨这些东西!若要将他们收监,岂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吗?断乎不行。你们去把大前天站的四个放下,拉来我看。”差人去将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亲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说道:“是还有点游气。”复行坐上堂去,说:“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几十板子,那四个人就都死了。 这是一个“清官”的行为! 后来于家老头子先站死了,于学礼的妻子吴氏跪倒在府衙门口,对着于学礼大哭一场,拔刀自刎了。这件事感动了三班差役,他们请稿案师爷去求玉大人把她的丈夫放了,“以慰烈妇幽魂”。玉大人笑道: 你们倒好!忽然的慈悲起来了!你会慈悲于学礼,你就不会慈悲你主人吗?……况这吴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觉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个女人,他虽死了,我还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气呢! 于是于家父子三人就都死在站笼里了。 刚弼似是一个假名,只借“刚愎”的字音,却不影射什么人。贾家的十三条命案也是臆造出来的。故出事的地方名叫齐东镇,“就是周朝齐东野人的老家”;而苦主两家,一贾,一魏,即是假伪的意思。这件命案太离奇了,有点“超自然”的色彩,可算是这部书的一个缺点。但其中描写那个“清廉得格登登的”刚弼,却有点深刻的观察。魏家不合请一位糊涂的胡举人去行贿,刚弼以为行贿便是有罪的证据,就严刑拷问贾魏氏。她熬刑不过,遂承认谋害了十三命。 白耆复审的一回(十八回)只是教人如何撇开成见,研究事实,考察证据。他对刚弼说: 老哥所见甚是。但是兄弟……此刻不敢先有成见。像老哥聪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无不利。兄弟资质甚鲁,只好就事论事,细意推求,不敢说无过,但能寡过已经是万幸了。 “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这是自命理学先生刚愎自用的态度。“就事论事,细意推求”,这是折狱老吏的态度,是侦探家的态度,也就是科学家寻求真理的态度。 复审的详情,我们不用说了。定案之后,刚弼还不明白魏家既无罪何以肯花钱。他说:“卑职一生就没有送过人一个钱。”白公呵呵大笑道: 老哥没有送过人的钱,何以上台也会契重你?可见天下人不全是见钱眼开的哟。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头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这个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于魏家花钱,是他乡下人没见识处,不足为怪也。 有人说:李伯元做的是《官场现形记》,刘铁云做的是做官教科书。其实“就事论事,细意推求”,这八个字何止是做官教科书?简直是做学问做人的教科书了。 我的朋友钱玄同先生曾批评《老残游记》中间桃花山夜遇玙姑、黄龙子的一大段(八回至十二回)神秘里夹杂着不少旧迷信,他说刘鄂先生究竟是“老新党头脑不清楚”。钱先生的批评固然是很不错的。但这一大段之中却也有一部分有价值的见解,未可完全抹煞。就是那最荒谬的部分也可以考见一个老新党的头脑,也未尝没有史料的价值。我们研究思想史的人,一面要知道古人的思想高明到什么地步,一面也不可不知道古人的思想昏谬到什么地步。 《老残游记》里最可笑的是“北拳南革”的预言。一班昏乱糊涂的妄人推崇此书,说他“关心治乱,推算兴亡,秉史笔而参易象之长”(坊间伪造四十回本《老残游记》钱启猷序);说他“于笔记叙事之中,具有推测步算之妙,较《推背图》、《烧饼歌》诸数书尤见明晰(同书胶州傅幼圃序)。这班妄人的妄言,本不值一笑。但这种“买椟还珠”的谬见未免太诬蔑这部书了,我们不能不说几句辨正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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