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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晚明:一个停滞但注重内省的时代(4)


  【张居正与万历皇帝】

  实际上在利玛窦行经大运河北上之前,大明帝国已经尝试着穷最后之力作一番振作。这运动是由张居正一手经营,他这时是首席大学士,同时也是朱翊钧(即万历皇帝)的导师。当万历在公元一五七二年以九岁登极之日,张居正因皇太后之信托,成为皇帝的保护人。他和宫内的首席宦官有了默契,于是行使职权时具有相当的威望,有如宰相,只是没有宰相之名目。他将自己的亲信布置在内外机要之处,也将自己权势推广至朝臣之监察弹劾部门和文书教育部门,同时亲身管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张居正不辞劳瘁,经常以个人之书牍和各地巡抚总督谈论国事中之各种问题,所以各种方针与政策事前已有了默契,当各臣僚建议于御前,而张居正以大学士的资格代皇帝批答时,不过将经过协议的谋略具体化。张居正既有人事权,便常引用各人的升迁为饵来笼络部属,张居正以这种方法独揽国事达十年之久,迄至一五八二年他刚五十七岁却出人意外的溘然长逝。

  张居正具有智谋,精力充沛,也会使用手段,而且经恒持久。他遇到最大的困难乃是明太祖朱元璋一手造成的大帝国自创立之始即不容改革。它不像一个国家,而像由一种文化塑成的形体。在某些地区,卫所制度无法废止而找到接替的办法,而国家的财政资源则过于分离散漫。

  张之运动不能算是整体的改革或局部的改革,它不过重整纪律而严格的奉行节俭。在他策划之下,所有不紧急的支出全部从缓。预算之紧缩及于各部门,所有账目均严格的核查。各地方政府必须强迫达成节余,毫无宽贷。所有官员都要将任内税收数额如预定的征足,非如此则不能升迁,即已退休的官员也可能召回追究责任。此时刚值倭寇荡平和俺答和议成功之际,这一套部署使明帝国在十年内,国库里存积银一千二百五十万两。兹后在公元一五九二年及一五九七年明军两次被遣往朝鲜阻挡丰臣秀吉的入侵,作战时两方都犯有战术及战略上的错误,经年胜负未决,只是明军能支持到一五九八年秀吉之去世,因此虽无决定性的胜利却已达到战果。造成这结局的一个主要因素,即是支用张居正揽政时代之库存,使军费有了着落。

  可是张居正从未企图改组政府或重新创制文官组织。除了加紧边防之外,他唯一可能导引到主要改革的步骤乃是一五八〇年的全国土地测量。不过在测量结果尚待审核之际张本人先已去世,以后无人主持,其数字未得继任者的切实注意。

  张居正的筹措虽有限度却已使百官踧踖不安,一到这运动的主持者身故,反对派及被他逐放的人物也乘机卷土重来。而另一批人则认为张逾越了他的权限,他们联合起来进行一场平反,而此时拥张人物及其所提拔的官员则被排斥,他所主持的各事也为之停顿。

  万历皇帝到此已成年,他接受了反对派的指摘,认为张居正确实蒙蔽了御前的视听,而下令褫除张居正生前的各种荣衔。他没有看清臣下本有各种小集团,也各怀不能公开的利害关系,倒因借着拥张与倒张,整肃和平反,更分成派别。再加以万历自己对于传位的问题处置乖方,使情形更为恶化。这两件事原不相关联,只是彼此都与明帝国的基本组织有关。自当时人的眼光看来也彼此都与道德有关,于是各种问题一起时汇集,都助成党派间的辩驳。一五八七年前后,臣僚又开始因对皇帝之诤谏而指责御前的过失,称万历奢侈荒殆,偏爱于皇三子的母亲。

  起先万历赫然震怒,可是他领悟到,惩罚向他攻击的人,只使他们在其他诤谏者心目中成了大众英雄,于是他也采取消极抵制的办法,他将各项呈奏搁置不批,重要的官位出缺他也不补,同时住在深宫之内,停止了各项仪节,不在公众之前露面。

  当他向臣下罢工,使百官缺少绝对仲裁的权威时,皇帝已不能加于他们头上更大的灾害。后来臣僚又集中攻击各大学士,使有为的人无法安于这职位。在这情势愈来愈不对之际,一群较年轻的官僚组织一种重整道德的运动以期挽回颓局,因为当中有好几个利用无锡的东林书院作为议论朝政的讲坛,他们的运动也被后人(尤其是今日西方的汉学家)称为东林运动。可是要拯救明朝,除此而外,他们不能采取更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段。在我们看来,明朝的上层官僚组织已将道德的名义一再滥用,因着意识形态造成派别,其争执愈为笼统抽象,愈使他们无从看清当日的技术问题已超过他们所能对付的程度,其中又以我们所谓“宪法危机”尤然。当东林人士自称君子而指责其他的人为小人时,和他们作对的人也与他们一样,使用窄狭的眼光,随便评议人物,只不过将君子与小人的名义倒置,而应当作仲裁的皇帝却高高在上,不闻不问。

  【朝代的殒落】

  经过这段蹉跎之后,万历之孙朱由校亦即明朝的第十五个皇帝(他即位时紧接万历,因为第十四个皇帝朱常洛在位只一个月),在位期间有一个“宦官独裁者”魏忠贤出现。他用特务人员迫害文职官员,使各方愤怒。可是今日研究历史的人将所有纪录仔细检讨,只看出当时的官僚组织已不堪管制,文官吵闹之中却无一定的目标,也所不能自辞其咎。

  万历时代还发生一些事没有被人察觉。白银由海外流入,使东南受益却未及于西北,西北诸省倚靠中央政府向边防军的津贴,才能维持平衡,而且流通于全国的银两总数也有限。例如张居正存积库银时立即引起通货紧缩,重要的商品价格因之下跌。当明帝国用兵于东北,与满洲人作战时,朝代的资源重新安排,实陷西北区域于不利。我们不能忽视此中关系和以后流寇横行于西北的影响,他们终使朝代倾覆。还有一点则是北京政府处在各种争论而且僵化之际,全国各处地方政府之行政效率也都有衰退的情势。

  这些隐性因素必须与明朝覆亡的显著因素相提并论,例如万历的懒惰与奢侈。而最值得注意的:此时缺乏任何值得振奋的因素。张居正身后被谪,等于昭告中外明朝已无从改革。

  玩世不恭的万历无法逃脱应有的后果。公元一六一九年四月,去他死期不远,他的十万大军在今日东北被日后庙号称清太祖的努尔哈赤击破,后者最多亦不过率兵六万,却胆敢以骑兵向拥有火器的明军冲锋。现存的文件证实,清朝的创始人将明朝之天命夺取过来之前,已看清对方的各种弱点。

  努尔哈赤自己将于下一次的战役中殒身,万历皇帝朱翊钧的生命尚有一年有余。他的皇位终于传给他不愿由之接替的儿子。一个月后他的一个孙子又接替为继承人,也在位不过七年。另外一个孙子再接替而在位十七年,终于在朝代覆亡时自缢殉国。可是自一六一九年战败,朝代的命运已被注定,此后的四分之一世纪只有令人感到颓丧。战场上一时的胜败不足以左右一个基本方向:明帝国今后要两面受敌,西北有农民暴动的流寇,东北有满洲的骑兵,而帝国的财政资源大致在南方,无从有效动员利用,去支持这两面的战争。最后,亦即第十六个皇帝朱由检,为人急躁而带不妥协的性格,只向各方表现出命中注定他轮上了一个悲剧性格的角色,却又罄其所有的挣扎,结果,成为一段实足地道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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