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黄仁宇 > 缅北之战 | 上页 下页
老腊戌和新腊戌(4)


  后来我们躺在战车下面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们的战车熄了火,但是无线电机是打开的,里面在说话:

  “长沙、北平,我是十一号,我是十一号,安平回来了,安平回来了。据华侨说,据华侨说:城里的敌人不多,城里的敌人不多,营长的意思,营长的意思,要华侨带路,要华侨带路,我们三个先去干他……”

  “要我们三个去干!”一阵兴奋,大家又从车底下跑出来坐在地上。

  可是,孙连长说:要我们等他一下,他十二点钟自己来,并且准备把大小“家私”一起带上来,要去大家一块儿去。以后的无线电我没有听到,不知道是说街市上不宜挤多了战车?还是机会不可错过?到最后,孙连长依然同意我们“三个”先上去。孙鹏叫左伯春把战车发动,又问我去不去,我答复他当然去。于是,大家就位,战车发动。先倒车到原来的地方,再成梯队,向右转,前进。赵营长派那担任搜索的轻战车到白塔附近去找步兵的排连长,把华侨的话告诉他,并且要他们协同动作。一五一号去了,他没有找到他们的官长,他看到一班步兵,要这十几个弟兄统统爬在车上就一起载了上来。

  这班长是一个很古怪的家伙。他说:他的排长已经带着两班人沿公路到街市上去了,他是援队,本来要听前面的记号才能上去,刚才排了两次联络枪没有听到排长的回声。现在既然如此,你们战车绕街市的左边前进,步兵当然靠右边,反正是要上去的,现在没有排长的记号,他也就不管了。“成散兵行!前进!”他带着他的一班人沿公路向腊戌方向去了。

  战车梯队向前又卷平了一堆灌木,才到通市区的大道。这是新腊戌的东北角,这些地方有很多飞机炸弹的弹痕,我们改成纵队前进,并且在变换队形的时候,我和左伯春放下了掩盖。

  潜望镜里又是人生难得看到的图画,转过一个弯后,新腊戌突然整个摆在面前。沿着山谷都是五码以上宽度的土路,从山腹到山顶,到处摆着灰色砖房、红色洋房,夹杂着几个矮小的土房和点缀景致的小树。眼前这几十座建筑突然出现得这么近,而且摆在那边这么静,一个人影也没有,彷佛如在梦寐。火车上的旅客,在月夜里经过一座小城市的时候,或者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幅图画。但是,现在太阳当顶,这种景象只有战场上有。啊!这种静肃静得叫人心慌。

  我把座前的小灯打开,再旋动潜望镜,这间房子就是地图上这一点小黑点,我们正由东北角突入市区。三部战车还是成纵队前进,我们仍旧在后面。耳机里又讲话了:“一二八号,一二八号,我是十四号,我是十四号,你靠右边一点,但是不要向右边射击,那边有步兵上来。你听到了没有,你听到了请你回答我。”孙鹏在炮塔里回答:“十四号,十四号,我是一二八号,我是一二八号,你讲的话我听到了,你讲的话我听到了!”他回头叫左伯春靠右。这时候,我回头看去,他还没有关上炮塔上的掩盖。

  我把重机关枪子弹带上好枪身,固定销也松了,一个房子过去了,没有开始射击,两座,三座房子过去了,也还没开始射击。我总得找点事做,我拿水壶喝了两口水,又把无线电的接头接紧。我觉得头上在流汗。

  到山腹上了,两边的房子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红瓦灰墙,里面是奶油色。三部车子在附近停留下来。十四号叫:“现在开始射击。”话刚说完,他们车上已经开火,我们炮塔上的机关枪也在开始射击。

  正前方,道路悬挂在山腹,一眼看出可以看到四五百码,前面几个山头也看得清清楚楚。右侧有另外一条路在这里交叉,沿那条路上山可以到新腊戌的中心区。现在我们机关枪射击正前方一座掩蔽部,十一号车子旋转炮塔对准对面山头,昨天他们发现那边一带有敌人的平射炮,他们对那边炮击了两发。我紧握着枪柄也对着前面掩蔽部附近连续射了几十发,曳光弹四射,我的弹着低了,修正之后,我又射击了二三十发。

  孙车长也在那边喊:“我们小心一点,不要向右射击。”我把枪身和潜望镜旋向左面,房子基脚上可能有敌人潜伏,我又对那边扫了一阵。

  左伯春又把车子向右旋,我才看清楚,右边上山的路曲折成之字形,我们没有沿路走,只对着之字的中央直爬上去。一路孙鹏在叫:“左伯春小心一点,注意路上的地雷!”我一路射击房屋的基脚,有时候也帮左伯春看看路面上。我们一共只有三部战车,要是我们的履带给地雷炸断了,或是给炮弹打坏了,这是如何严重的灾难!

  ***

  爬到山顶上,房子更多了,想不到山顶上还有这样一块平地。我们开进一片旷地,里面还有一个足球场!再进去一点,两间房子外面用木杆钉着“停车场”三个字,这一定是敌人的司令部。门口还有一座三个大口的掩蔽部。左伯春把车子停了,孙鹏在叫:“向后摇,向右后摇!”我回头看去,射击手正旋转炮塔,弹药手已经拾起一发炮弹,他们的掩盖还没有关。“康──当”火炮的后座力使车子震了一震,弹药筒掉在铁板上,发出一响清脆的声音。我们隔那座掩蔽部只有五十码,这一下烟灰在那上面开了花,这阵烟花慢慢地慢慢地放大,好像黄色颜料笔浸在一杯清水里一样。十一号和十四号也在拚命射击,我看到他们机关枪口的曳光弹,有几颗曳光弹刚出枪口两三码就掉下来了,继续在地上燃烧,放出一团红光。我也摆动我的机关枪,向房屋的楼上和地下都很干净地扫射了一阵。根据我们的经验,这下面可能藏狙击手──可是我的枪发生故障了。

  我尽力的拉机柄,但是拉不开,并且枪身烫热。我在座位右边拾一块布片包着机柄用力才把它拉开,又拉了一次,一发不发弹跳了出来,枪又可以射击了。我的心松舒了,我觉得衬裤都被汗湿透了。

  右前方也是敌人的工事,附近有很多芦草,因为在右方,我想问孙车长,好不好射击,半天他没有回答。我低头一看,发声带和无线电接线已经断了,我赶紧接好。但是孙车长和炮塔里的几个人很忙,他们尽量在发挥炮塔上枪炮的火力。我想:我低一点射击大概没有关系,我把枪身稍稍放低,食指摆在扳机上摆了好久,机关枪在哗哗地歌唱,盛弹壳的布袋越来越重。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芦草正在着火燃烧。

  我打完了一条弹带,赶快再在脚下拿出一箱子弹。我偷看左伯春,他没有机关枪,一到车子停止的时候,就转着潜望镜看四面的道路。

  车子又继续爬坡,爬到顶上继续下坡。我们已经深入市区,经过一道柏油马路。房屋越来越密集,我们也越射击越凶。我计算,我们在街上起码走了一英里。忽然孙鹏在上面叫:“左边有敌人,快向左摇!”我把潜望镜向左旋过去,左边是一片空旷地,上面有好几个弹痕和倒在那里的木头,四百码之外,有两栋房子。果然,有一个人在那边横跑过去。我想摇动机关枪,不行,我的机关枪不能再左了。这时候炮塔上开炮了,孙鹏叫:“太低了。”又开了一炮,才把那两栋房子给尘土笼罩住。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由东北角插进新腊戌,一直穿到南面的尽头。那边有短短的两条街,房屋建筑和重庆的过街楼附近一样。我们还看到一家别墅式建筑,门口停着一部小轿车,在那附近射击时,有一条狗突然跑出来,在我们的弹道下突奔而去。

  我们折转回来,再到一处山坡上的时候,十四号叫我们到他们右边去,右边都是飞机炸弹的弹痕,孙鹏回答他:“地形不许可。”就在这时候,一声爆炸,许多颗粒掉在我们车子的装甲上。孙鹏喊:“快拿药箱给我。”左伯春把座右的药箱递过去,我也跟着他递药箱的手右后面望去:孙鹏自己负伤了,他用手掩在头上,一脸都是血。

  我觉得不大妙。我想:今天这次攻击恐怕还要遇到一点麻烦,还有麻烦……

  幸亏孙鹏还很镇静,他在指挥射击手和弹药手帮他敷止血粉,左伯春自动把车子向左前方靠了一点。我看到炮塔上的掩盖还没有盖,我刚要叫唤,他们已经把掩盖放下去了。

  这时候全车都在黑暗中,只有座前的小灯和掩盖上的空隙有一点点微光。炮塔上的人都帮车长止血去了,整个炮塔像一只没有舵的船在自动旋转。我觉得我目前的责任应该加快射击,免得被敌人的步炮兵乘隙。但是我刚射击了两发,枪又发生故障了。

  又一颗炮弹在我们和十一号车子之间爆炸,隔我们不到十码,我看到整个的漏斗形,虽然关了掩盖,一阵阵灰与硝土仍然塞进掩盖的空隙,扑在我们面上。机枪依旧拉不动,我又不知道车上的天线杆打断了没有,我觉得一身燥热……

  忽然听得孙鹏叫左伯春倒车,心里稍为镇静一点。一下我猛然发觉机枪上的故障是弹带上的弹头不齐,我抽出一个子弹,又拉了一次机柄,枪又好了。同时炮塔上的枪炮也再度射击。孙鹏向十四号报告他头上被打了一个洞,没有什么关系,还可以继续战斗。无线电里我们听到十一号车上也打伤了一个。

  我以为我们回去了,但是不,我们从炸弹痕边打了一个转,又进了一条街。路上有地雷,我们仍旧在道路以外走,又经过了一所空洞洞的房子,上面有“酒保”两个大字。

  再穿出一条小路,到底回去了。半路上有一个步兵排长提着冲锋枪跑到战车旁边问情况,赵营长打开掩盖和他说:“城里的敌人不多,我们所看到的掩蔽部和房屋基脚,都经过彻底的射击……”

  ***

  我们回到出击阵地已经午后两点,我们一到,孙连长他们的第二批又出发了。孙鹏的头上虽然结了一层血壳,但是没有关系,红十字车又帮他绑扎了一次,他觉得有点头昏,但是精神很好。他说:“这是炮弹打在附近墙上,把砖瓦飞起来打中的,要是破片打在头上那还得了……”第十一号车子上的射击手也伤在头上。还有,我们的炮塔不能固定了。

  面上的烟灰使他们不认识我,我在地上走了五分钟,才慢慢知道脚是站在地上。左伯春给我一包饼干,我胡吞胡吞就吃完了,好像塞在人家的胃里。

  我看到赵营长:“今天我们和营长是第一批漫游新腊戌……”

  赵营长:“哪里是漫游,简直是破坏新腊戌!”我们并非有意破坏新腊戌,他故意用这样“猖獗”的字眼来提高他营里的战斗精神。

  当天晚上,陈团长的步兵占领了新腊戌街市的一半,同时他把西北角山地的敌人肃清了。第二天上午,他占领了整个新腊戌。

  三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八日《军声》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