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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5)


  我们去看电影《简爱》,这是她决定的。虽然我全神贯注,最后也只能承认自己看懂的部分不及一半。我喜欢平克劳斯贝(Bing Crosby)和琴姐·罗杰斯(Ginger Rogers)的电影,因为非常容易看懂。我喜欢《乱世佳人》和《煤气灯下》,原因是事先已经看过故事摘要。但是,要看没有中文字幕的《简爱》,当然是另一回事。

  安很能掌握状况,她强调我应该加强英语及西方文明的基础。“对一个年近三十的人来说,”她警告我,“已没多少时间学外语了。”我不能再愚蠢卖弄我在大学学的一点点德文,在军校听来的一丁点儿俄文或日文,拿来炫耀更是完全不智。我应该练好英文,集中火力,专心去学好英文。

  我们下次见面时,安带我到码头附近的一家书店。她已经订购一本《浮华世界》,要我保证从头到尾看完每个字。她还给我她以前的历史课本,从拿破仑战争开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为止。我很听话,正好背袋已经变空了,于是随身带着厚厚的书,带到东北,又带回来。

  三十八年后,我仍然还在和英文搏斗。如果你是长期东学一点、西学一点,而不是持续而有系统地学习一种语言,你就永远搞不清楚字句的排列组合。不过那也很有趣,也就是说,经过这么多年后,我还是不知道如何玩别人的钱,但我乐意玩玩语言与文化。如果我告诉安,我是受了诱惑,不知不觉去做,不知她有何反应。无论如何,之后我只在纽约见过她一次,而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的热情一定已经冷却,完全没有当初在她身旁时那种莫名的紧张感觉。

  流亡生活有其有益及不便之处。现在即使以丰富的词汇,我也无法确切表达我如何走到今日的处境。西方人如果和中国人结婚,并且决定留在中国,通常会备受好评,被认定具有异国品味,心胸高尚,愿意和中国人同甘共苦。我们这些往相反方向飘流的人就得到不同的评价了,很少美国人会相信,我是去解决他们的问题。相反地,他们认定我们是到已开发工业国家去追求物质上的舒适,其中包括自己的浴室等方便的设备。

  不幸的是,这样的批评自有几分道理。以我的情况而言,因为我必须以自己无法完全掌控的语言来书写,批评家可以轻易指证我模仿笨拙,思想肤浅,这种说法其实不算错。在美国永久居留了数十年后,我已经成为美国公民。我不知父亲会做何感想,记得我十四岁时,告诉他小泉八云根本不是日本人,而是英国或美国人,后来才成为日本公民,取了日本名字。“可耻!”父亲说,“对他的祖国真是一大耻辱!”对他而言,公民权就是国籍,是由出生决定的。

  不过,不论是高贵或可耻,另一边的草地总是比较绿。有时为了求变化,我不介意某一天混合绿色及紫色,虽然我平常比较喜欢蓝色。说来奇怪,直到最近,在中国还没有人能做到。因此,不论我父亲是否喜欢,我必须接受下列事实:世界已经进入一个新时代,选择的自由比血缘关系更为重要。父亲很有适应能力,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他会了解这一切的。

  既然我已不知不觉跨过了文化疆界,我的见证可能有部分的参考价值。例如,有混合文化背景的我,看“文化大革命”的角度,就大大不同于那些没有混合背景的人。虽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强调平等,但从我的观点来看,却代表一场撤退回中国农民式纯朴的运动,以便于管理。为了保持公认的传统价值,必须去除穿高跟鞋和留着长卷发的女人。不可以有探戈、狐步、有口红印的咖啡杯,甚至布朗蒂(Charlotte Bronte)或萨克雷(Thackeray)。《简爱》和《浮华世界》能提供什么呢?年轻女性爱上已婚男人;貌似忠贞的寡妇思念丈夫的老友;丈夫入狱时,不忠的妻子在家款待仰慕者。仿佛这些还不够腐化似的,还有少女在教会学校为食物而大打出手,男生被鼓励互舔,用金钱当奖赏!在中国要度日已日益复杂,没有这些扰攘,中国人会过得更好!

  难道我的生活不也变得很复杂吗?有时我会这么认为。也就是说,有时我会疲于多边的人际关系,不会引以为乐。这时,多希望能将满满的经验交换更基本的事物,例如我可以完全处理的简单问题。然而,当我再细想时,我故事中的所有人不是一度也有同样的念头吗?中国的问题在于,以庞大农业社会的单纯结构,突然之间必须响应现代世界的挑战,难怪会产生种种矛盾与复杂的问题。就我所观察,每个具有个性、力量或野心的人,无不想以组织上可以管理的方式,试着解决问题:蒋介石借着冥思的训练和伪装。毛泽东用辩证的权威,把所有意见转成群众路线的唯一选择。一度被指定为他接班人的林彪,更想加以进一步简化。

  史迪威为中国而努力,只打算处理一部分的问题,剩下的留给其他人。几乎是我父执辈的郑洞国,坚信所有的难处都可以被耐心所克服,组织的不足绝对可以用公正和善意来弥补。那个七十一军运输部队的张上尉,那个“小连长”,可能比我有资格做他的门生。趋向简单化也影响到日本人。冈村宁次在握紧拳头参加受降典礼前,一定也会和战友有同样的信念,也就是日本一旦承担起领袖角色,日本人的一丝不苟既然在日本奏效,必定可以协助亚洲从混乱中打造秩序。大东亚共荣圈的概念也就是诞生自这个简单的想法。任何人都可以表达他对上述种种途径的偏好,但问题在于:谁成功了?

  将中国吸纳入现代世界的任务,可能尚待完成。种种迹象显示,中国可能必须采取综合主义,将现代西方的种种观念及原则融合而一,其规模之大尚属空前。但在美丽的辞藻得以落实之前,我也许必须继续扮演失败记录者的角色。除非过去的所有不足之处都予以揭露,很难了解想象问题的层面有多庞大。在所有的神话都被解构前,任何对未来的蓝图都不过是幻想。

  和我在国民党或共产党朋友的牺牲相比,我为这个故事所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其中之一就是廖沫沙,我已经有四十年没有看到他了。四十年!在“文化大革命”后,他已获得平反。他一度享有高位,像索尔仁尼琴被苏联政府认定思想正确,受邀回莫斯科写作及出版。近来他却不再受到这样的肯定。他上一回见到我妹妹时,传达对我的劝告,并说我如果留在中国,一定熬不过“文化大革命”。我们之间的观点仍有歧异之处,但他同意替我将在北京出版的书题辞。我应该很感激。一如往例,我常让自己陷入困境,但总有办法避开致命关卡。

  最后再说一件事:我几乎拥有自己的浴室。淋浴设备及马桶就在卧房旁,只不过近来水管有些问题。房子屋顶很高,因此正值青少年的儿子虽然已超过六英尺高,但可以自由自在行走奔跑,头也不会撞到门楣。不过,最近内人说,我们的暖气费用高得离谱,也许应该考虑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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