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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七 紅塵怪客

  老化子由衡山直奔江南,玄衣龍女柏青青山東養病,葛龍驤懸崖失手,這三頭一齊按下不提。

  ***

  地異時移,在那被譽為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揚州,此時正值蘭期梅信。城北勝地瘦西湖,靠紅橋邊的一座小酒樓上,正有一個二十八、九的清秀儒生,和一個十五、六歲少年憑窗把酒。

  儒生眉頭不展,面帶憂色,少年卻仍意氣飛揚。窗外飛花散絮,正降大雪。少年口中吟道:「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白石詞人不但倚聲之道,清逸無倫,小詩亦自工絕!『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是何等韻致?二哥坐對名湖,憂容不釋,莫非仍在擔心你那『小紅欲歸沙叱利』麼?」

  儒生眉頭更皺,四顧酒客不多,剛待開言,忽然目注窗外。

  少年隨他目光看去,只見湖上一葉小舟,沖雪而來,一個中等身材、頷上微鬚,五旬上下的黃衫老者,與一個十四、五歲腰懸長劍的美貌少女,正在棄舟登岸,走入酒樓。

  少頃,樓梯響動,老少二人走上,因便憑窗臨眺,就在儒生等隔桌落座。店家過來招呼,老者吩咐把店中的拿手佳餚,做上四色,再來二十斤地道的洋河大麯。

  儒生聞言不覺一驚,暗想洋河烈酒,遠近馳名,這大麯的後勁,比高粱還大,再好海量,三、五斤下肚,也必醉倒,怎會一要這多?不由偷眼望去,老者正在持杯偏臉眺湖,少女卻正對自己。覺得此女美秀之外,眉宇之間,英氣逼人,分明身負絕高武學。但兩眼神光,卻又隱而不露,不是自己這種行家,絕看不出。但憑那一身正氣斷定絕非仇家黨羽,遂對少年說道:「三弟,對頭本身藝業,已自不俗,何況聽說還有絕世高人助陣。大哥邀友未歸,約期已然近在明宵,勝負之數正難逆料。期前你切忌再行淘氣生事,分我心神。」

  少年笑道:「二哥做事就是這樣婆婆媽媽的太過小心,要依我早就把那小紅姑娘,接回家來當二嫂了。絕世高人會幫粉面郎君那種惡賊才怪!前夜我新拜了一位了不起的師父,他老人家說要我們儘管安心吃酒睡覺,不論那惡賊邀來什麼樣的山精海怪,到時包打勝仗無疑。」

  儒生嗔道:「三弟休要信口胡言,你拜了什麼師父?」

  少年道:「我這位師父名氣太大,現在說出來,被對頭爪牙聽去,嚇得他不敢趕約,豈不大煞風景。反正他老人家說過,對頭如無人幫,他也就不出面;但對方不管約來多少狐朋狗黨,全由他老人家,獨自打發。單留下那粉面郎君與你公平相鬥,以決定佳人誰屬。」

  儒生急道:「看你說得倒像真有此事,那位老人家究係何人?你再不說,我可真要惱了!」

  少年仍自搖頭笑道:「名字絕不能說,不然他老人家一氣,不收我了,豈不大糟。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這師父就是在這酒樓上拜的。前天晚上,我請他老人家,像隔壁的這位老伯伯一樣,吃了二十斤洋河大麯,還陪他遊了半夜瘦西湖。老人家說我對他脾胃,一高興就把我收作他唯一的弟子了。」

  儒生還待追問,突然隔座黃衫老者,朗聲吟道:「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更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儒生早已心醉對方器宇風華,聽他琅琅所誦,是南宋名家朱希真作品,頗有寬解自己愁懷之意。心想揚州近日哪來這麼多奇人,整衣走過,向黃衫老者一揖到地,陪笑說道:「晚輩杜人傑,舍弟人龍,景仰老前輩海量高懷,特來拜謁。前輩及這位姑娘怎樣稱呼,可能不棄見示麼?」

  黃衫老者回頭向杜人傑淡淡一笑道:「二十斤洋河大麯,怎能稱得起海量,唸一首朱敦儒的《西江月》,更扯不上高懷,你這人看去不錯,怎的開口更俗。真不如你兄弟豪爽。對雪當湖,除了喝酒,別的話最好少講,『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我非阮籍,便是劉伶。你若看我老少二人順眼,要想請客,便移過杯筷來,同傾一醉。彼此風來水上,雲度寒塘,互詢姓名,豈非多事。」

  杜人傑簡直被這黃衫老者,噎得透不過氣來,正在發窘,杜人龍已命店家將杯筷酒盞移過,向黃衫老者說道:「老伯伯,這洋河大麯,後勁太兇,我只能陪你喝上兩斤,我二哥他倒……」話猶未了,極重步履,震得樓梯吱吱直響。

  四人一齊閃目看去,樓下登登登的,走上一僧一道。僧人是個帶髮頭陀,身量高大,一臉橫肉,相貌兇惡,身著灰色僧衣,左腕之上,套著一串鐵念珠,不住叮噹做響。道人卻甚瘦小,神情詭譎,一望便知絕非善類。

  僧道二人在老者的隔桌落座,店家見的人多,知道這兩位必難伺候,恭身陪笑問道:「二位用葷用素?要不要酒?」

  頭陀瞪眼喝道:「出家人一切眾生俱當超脫,忌甚葷酒?你店前不是寫著特製獅子頭、乾絲肴肉,和專賣各地名酒麼?揀好的送來,吃得舒服了多給賞錢,不要嘮嘮叨叨,惹得佛爺們生氣,把你這小店,搗個稀爛。」

  店家諾諾連聲,招呼下去。杜人傑把眉頭一皺,向他三弟人龍低聲說道:「三弟,聽這頭陀說話,丹田勁足,硬功甚佳,想必是今晨下人所報,對頭遠自江南聘來助陣的鐵珠頭陀和火靈惡道。此二賊名氣不小,你太好淘氣,今天有佳客在座,千萬不可招惹是非,以掃這位老前輩與姑娘的酒興。」

  杜人龍用眼一瞟黃衫老者,見老者向他擠眼一笑,少女秀眉微剔,目注一僧一道,也面帶厭惡之狀,心中已然拿穩,根本不答自己二哥的話,向黃衫老者亮聲笑道:「老人家,我們這揚州獅子頭作法特殊,確實遠近聞名。但那是吃飯的菜,居然有這種土包子,要來吃酒,豈不令人笑煞。」

  杜人傑一聽他說話帶刺,便知要糟。這時酒客本已不多,自那僧道上樓,大聲叫囂,均已厭煩散去。果然那頭陀向杜人龍獰笑一聲說道:「小狗說的是誰?口角傷人,莫非想……」

  「想」字是開口音,頭陀巨口才開,忽然一聲怪叫,吐出一顆帶血門牙和一根魚刺。不由越發暴跳如雷,大聲喝道:「狗賊們,竟敢暗算佛爺,須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叫你嚐嚐厲害。」伸手便抓桌上念珠。說也奇怪,那念珠本來虛放桌上,但此時卻像生根一般,頭陀一把竟未抓起。

  杜人傑見兄弟惹禍,全神均在注意僧道動靜,防備他們暴起發難,別的全未在意。杜人龍卻比較心細,早就注意到黃衫老者,正在吃魚,聽頭陀一罵,嘴皮微動,頭陀門牙便被魚刺打落。少女也玉手虛按,隔有七、八尺遠,對方念珠竟拿不起。暗暗點頭,一齊記在心裏。

  頭陀見用慣了的稱手兵刃佛門鐵念珠,虛放桌上,竟會拿它不起,不覺全身汗毛一豎,疑神疑鬼。道人卻已看出些許端倪,用手勢止住頭陀暴動,掌中拂塵一甩,指向杜人傑兄弟,陰惻惻地說道:「你們想是廣陵三俠中的鐵筆書生杜人傑,與小摩勒杜人龍了,其他兩位何人,既與粉面郎君約期較技,此刻何必挑釁。憑空衝撞,本意行誅,姑念你年幼,乳臭未乾,明晚再行受死便了。」

  杜人龍哈哈笑道:「賊道倒還有點眼力,能認出鐵筆書生和我小摩勒來。但這位老人家和這位姐姐的大名,你卻不配來問。憑你們那種毛腳毛手,居然也敢自江南跑來,為人幫拳,簡直令人齒冷。告訴你,小爺不但武術超群,並還學過仙法,能請仙女助陣,不信我只要咳嗽一聲,就能把你面前桌案震成粉碎。」說罷,朝少女做個鬼臉,忽然轉身雙手叉腰,氣納丹田,一聲清咳。果然那僧道面前的八仙方桌,哢嚓一聲面裂腿斷,倒毀在地。

  這一來不但僧道二人如遇鬼魅,駭得立即穿窗逃走,連杜人傑也被這位寶貝兄弟,弄得摸不著頭腦。

  杜人龍卻樂了個前仰後合,高興地笑道:「姐姐,謝謝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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