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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柏青青哪裏回得上話,全身機伶伶一顫,嬌靨飛紅,泫然欲泣。

  龍門醫隱心疼愛女,見狀好生不忍,伸手即把她摟入懷中,獨臂窮神正色又道:「在朝事君,一字唯『忠』;在家事親,一字唯『孝』。像我們這些闖蕩江湖,專管不平之人,則應以『義』字當先。休說葛龍驤與你不過是一見傾心,互相愛好;就是你們名分已定,夫婦已偕,你有老父在堂,也應該節哀順變,先孝後節,才是正理。老化子素來不愛教訓人,這番話,不過助你恢復靈智,暫抑悲懷。老化子再說一遍,縱然把這兩眼剜出,我也認為葛龍驤絕非夭折之相。茫茫孽海,雖非我們之力可以搜尋,但仍應先盡人事,再聽天命。你們父女二人,可在沿海各省慢慢訪查,葛龍驤只要不死,總有消息。老化子與他忘年之交,更應盡力。我自告奮勇,跑趟衡山涵青閣。他師父諸一涵的先天易數,老化子心服口服,確實有點玄妙,看看可能參詳出幾分音訊。事不宜遲,班獨、童子雨兩個老賊,這一耽延,想已逃走。老化子且拿他們的賊窩和一干龜子龜孫們,略洩心頭惡氣之後,就彼此分頭各行其是。」

  柏青青被柳悟非這一席義正詞嚴的話,教訓得悲慚交迸。見老化子縱往岩下,回頭一看爹爹,雖在扶抱自己,但也目光冷峻,面罩秋霜。不由又羞又急又氣,嗓眼一甜,哇的一口鮮血噴得滿地桃花,在龍門醫隱懷中,哭了個哀哀欲絕。

  龍門醫隱見柏青青口噴鮮血,不但不急,顏色立霽,輕撫她如雲秀髮,柔聲道:「青兒休要這等氣苦,爹爹方才是故意激你的。你手刃繆香紅,被她盡命還擊,震昏倒地之時,我與你診脈,發現你急痛傷肝,再一強自壓制,中元抑鬱過甚,對身體傷損極重。所以才讓你柳伯父說你一頓,再故作不情,激得你把心頭積鬱惡血,自行吐出,再加調治便無大礙了。但就這樣,你二、三日後,神思一懈,也非病上個十天半月不可。至於你葛師兄遭難之事,但放寬心,爹爹也同意老化子的看法,自從天心谷內,我為他治針傷,就覺得此子稟賦特強。不但相貌端莊,丰神瀟灑,並還一身仙骨珊珊,將來成就,簡直不可限量。所以才讚許你眼光獨到,默認是我未來佳婿。本來越是靈氣所鐘人物,磨難也就越重,他師父諸一涵,人稱不老神仙,先天易數極具靈驗。老化子仗義遠赴衡山,必能得回音訊。我們就如他所言,遊遊這沿海幾省,一面為你略解心煩,一面找探你葛師兄的下落……」

  說到此處,岩下濃煙四起,冒出多處火頭。柏青青本極靈慧,經老化子柳悟非與爹爹再三開導,業已瞭解徒悲無益,再若如此,只增老父傷心,還不如從他們之言,花些工夫,沿海查訪,或許還有個百分之一的希望。見山下火起,不知班獨、童子雨二賊已否逃走。獨臂窮神為葛龍驤長途跋涉,遠上衡山,也應一為謝別,並約定時地會面。這岩頭塊石寸土,均足以觸目傷心,更是不願再留。遂起身用羅帕拭淨淚痕和口角血污。向龍門醫隱淒然說道:「女兒一時糊塗,幾成不孝,現下已然明白。柳伯父在岩下曾否遇敵,尚未可知,應該速去接應,以後之事一切由爹爹做主,女兒遵命就是。」

  父女二人,下得這座危岩,只見四惡手下的家人徒眾,正被老化子殺得到處奔逃,已有不少人橫屍在地。醫家心腸本較惻隱,龍門醫隱方待勸阻,柏青青已先縱過,攔住獨臂窮神柳悟非,說道:「首惡既逃,脅從可恕。侄女代為求情,請柳伯父為我葛師兄留積幾分福德。」

  獨臂窮神柳悟非兩眼殺得通紅,突見柏青青不但不幫著自己幹,反而竟為嶗山餘孽求情,大出意外。微愕片時,仍先縱身把向四外奔逃諸人,一一截回,然後向柏青青點頭笑道:「若論班獨恃技奪寶,慘戮天蒙三僧,繆香紅蕩惡淫兇,及左沖、童子雨等平素令人髮指的所作所為,把他們這干餘孽,全數殺光亦不為過,何況再加上葛龍驤這場如山之恨。但你既能如此寬宏,以德報怨,實在難得。即此一念便足以上格天心,葛龍驤必然獲福無量。老化子從你之言,饒卻這干餘孽。」

  老化子說罷,走向觳觫待命諸人,伸手在每人身上各自點了一下,正色說道:「爾等隨嶗山四惡多行不善,本應一體行誅,看在柏姑娘講情,姑免一死。方才你們均已被我點了『五阻重穴』,這是我獨門手法,無人能解。從此你們武功盡廢,但只要真心改過,回頭向善,仍與常人無異。倘若妄想胡行,稍一過分用力,便即口吐黑血而死。此間各處房屋,均已被我點燃,少時火勢一合,便為山靈蕩滌膻腥,還為一片乾淨樂土。趁現下火尚不大,你等速去自覓金銀,安安分分地度這下半世吧!」

  眾人譁然散去。龍門醫隱知道柏青青鬱病甚深,暫時不宜長途勞煩,遂與獨臂窮神柳悟非約定,自己帶同愛女,就在這附近養病,等柏青青病好便即南行。因秋冬之際,風信向南,葛龍驤倘若僥倖不死,隨水漂流,必往南下。柳悟非衡山晤見諸一涵之後,可往蘇浙沿海一帶相晤,居停之處,各留暗記,彼此一尋即得。

  果然蓋世神醫的指下無差,柏青青未出山東境內,便已病倒旅店之中。但有這樣一位岐黃妙手在側,自無大礙,不過慢慢將息,暫且按下不表。

  ***

  再說那位獨臂窮神柳悟非,從山東與柏長青父女作別,橫跨豫、鄂,遠赴衡山,路途雖然甚遠,但以老化子這身功力,又是不分晝夜,加勁疾馳,也頗快速。

  這日已過湘潭,環回八百餘里的南嶽名山,隱隱在望。老化子見到地頭,心情略懈,便感到連日奔馳,有些神乏。遂找家村店,要了好酒,一大盤臘味,自斟自飲,稍為休憩。心中暗暗盤算,諸一涵歸隱以來,足有十九年未見,涵青閣只聽說在祝融峰金鎖峽後,恐怕還不易找。昔年彼此闖蕩江湖之時,他那先天易數便極靈驗,自己曾有幾次艱危,俱係他預示玄機,力勸先期作備,才得歷盡兇險,一一度過。這二十載睽違,自己固非昔比,諸一涵靈性養性、內外功行與先天易數的慧覺神通,更當倍進。此行一來為葛龍驤請卜休咎,二來把晤故人,三來順便告以苗嶺陰魔邴浩約期三年後的中秋之夜,在黃山始信峰頭,聚會武林十三奇,印證武功重訂名次之事,一舉倒是真有數得。

  老化子十斤酒罷,疲勞盡復,精神抖擻,撲奔衡山。鶉衣飄舞,攀援直上。猱升多時,山風起處,雲霧竟開,已到峰頂。

  他正在攏目四眺,突然一縷簫聲,隨風入耳。山高風勁,再加上四外的泉響松濤,音本甚雜,但那吹簫聲在這群響之中,依然清晰異常,絲毫不為外擾。風聲徐徐,虞韶莊籟,極為悅耳。一曲既罷,峰角轉出一個手持玉簫、二十八、九歲的白衣少年,見了老化子口稱「柳師叔」,便即拜倒在地。老化子用手相挽,說道:「快些起來,我老化子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套繁文俗禮。你莫非就是二十年前,諸一涵身邊的小清兒麼?」

  白衣少年恭身答道:「小侄正是尹一清,今奉師命,前來迎接柳師叔。」尹一清頭前領路,轉過崖角,老化子不禁連連點頭,自己素來豁達不拘,但身處這清秀山境,竟也略慚形穢。原來當地寬廣只有三、四畝許,其平如鏡,石質溫潤瑩滑得可以鑒人。一座整個用翠竹建成的三層樓閣,背倚孤峰,面臨危岩,一壑中分。孤峰頂上,一條百丈玉龍凌空倒掛,轟轟發發,玉濺珠噴,直注千尋大壑。恰恰與那青色竹樓,織了一道銀瀑飛簾,樓中卻連一絲水珠都濺不著。樓左地上,從石縫之中挺生著數十支修竹,色作正碧,又細又長,鐵骨穿雲,翠篠鳴風,與泉響松濤,匯為清籟。

  峰壁之上,古松藤蔓滿佈,洞穴亦多。鄰近竹樓的正面壁上,有兩株奇松。一株碧綠綠苔蘚之中長出,宛若長龍舒展,附壁斜行,先是往上延伸,倏又折頭向下。松針細長,枝繁葉茂,直似那絕壁之間,撐出一張珠纓華蓋。另一株則雄虯蚪屈,錯節盤根,形態奇古。松頂正與那株下垂奇松,斜角相對,絕似一龍一蟒,發威欲鬥情景。

  兩松之間,有一洞穴,石門緊閉。洞頂山壁之間,被人硬用「金剛指」之類神功,在山石之上鐫出「小娘嬛」三個大字,字作章草,雄奇飛舞。

  尹一清並未揖客入樓,卻導向峰角下的一座竹亭之內落座。那亭也係一色綠竹所建,甚為高敞,亭頂卻非茅草,是用各色鳥羽覆蓋,金碧生輝,頗為雅緻。尹一清想是知道老化子癖好,以酒代茶。那酒斟在杯內,碧綠噴香,高出杯口約有分許,竟不外溢。老化子一杯入口,喜得跳起來道:「這是最難得的『猴兒酒』,你從何處弄來?」

  尹一清笑道:「此山猿猴甚多,小侄十年以前,就收服了兩隻猿王,以供山居役使。柳師叔剛到祝融峰前,小侄便得靈猿密報,這酒也是那兩隻猿王,特地釀來奉獻家師之物,比那些尋常的『猴兒酒』,似還無此香醇呢。」

  柳悟非哈哈笑道:「我就說你師父雖然名冠十三奇,先天易數確具靈妙。但也不至於念動神知,會算出我老化子今日來此,原來是幾個猴兒作怪……」

  話猶未完,尹一清接口笑道:「家師因功行緊要,不見外人,每隔七日,僅容小侄一謁。前次謁見之時,囑咐小侄,說是偶佔先天易數,日內有遠客為我葛龍驤弟之事來訪,柳師叔來意,可如家師之言麼?」

  柳悟非怪叫一聲,說道:「咦!二十載光陰,我就不信你師父能練成了役鬼驅神的半仙之體。」

  尹一清擎杯笑道:「神仙之說,虛幻難憑。家師也只因隱居以來,與外界絕緣,欲擾既少,於極靜之中,返虛生明,精進慧覺。再加上龍驤師弟及師叔,均非外人,心靈偶有感應而已。並非事事前知,此是家師柬帖,師叔請看。」

  柳悟非接過一看,柬帖為諸一涵親書,大意為:近二十年來,自己與葛青霜相繼歸隱之後,連龍門醫隱、獨臂窮神、天台醉客等前輩奇俠,也多不問世事,以致邪惡橫行,良善匿跡,江湖武林之中,著實需澄清整頓。而雙兇、四惡及黑天狐等人,也均劫運將臨,大數將盡。但那苗嶺陰魔邴浩,功力本就驚人,尤其在苗疆地洞之中,走火入魔的二十多年,雖然半身不能轉動,內家各種功力,卻反被他借機苦練到了登峰造極地步,終於參透八九玄功,修復久僵之體,二次出世。這個魔頭,雖然從來不對後輩動手,惡行也不甚著,但他性情難測,常憑好惡而定是非;倘若被四惡、雙兇等人所惑,聯手與正派中人作對,卻是莫大禍患!故而特遣葛龍驤往廬山冷雲谷投書,約請冷雲仙子同作出岫之雲,為武林中主持公道,並為正邪雙方作一最後了斷。但自己與葛青霜,為欲有充分把握,制勝那苗嶺陰魔,非等到所練玄門無上神功──「乾清罡氣」的九轉三參的功行,爐火純青之後,不能出手。冷雲仙子乃令葛龍驤,訪謁龍門醫隱柏長青,請他聯合獨臂窮神、天台醉客等人,在這兩年之內,隨機稍挫諸邪兇焰。靜中偶參先天易數,知有故人遠臨,非柳即柏,並係因求卜而來,可能應在葛龍驤的身上。此子臨下山時,曾為預卜,知其劫難甚重,遇合亦奇。但萬事數雖前定,卻隨心轉,再好福命,只一有心為惡,天災奇禍照樣臨頭。反而言之,縱然命途多舛,但能諸善奉行,也必遇難呈祥,逢凶化吉。自己授徒,先修心術,次重武功,即係此意。葛龍驤行道江湖,若能謹守師門規戒,不惑不懼,凡事順天之道行之,終遇三災五厄,亦無大礙。否則,死無足惜。先天易數雖然略可感應事理,但去前知尚遠,休咎無法預言,僅從卦象判斷,離火之中反生癸水,若占行蹤,當在南方沿海一帶。故人遠來存問,因功行正在緊要火候,悵難把晤;我輩道義之交,當不在意等語。

  柳悟非看罷,著實讚佩諸一涵的胸襟豁達,析理精微,不愧為領袖武林的冠冕人物,他閉關練功,自然不好相擾。其柬帖所云,卜人行蹤,當在南方沿海一帶之語,恰與龍門醫隱父女所約相合。自己足跡多年未履江南,正好一遊,順便慢慢打探葛龍驤有無下落。

  遂向尹一清道:「你師父的先天易數,確實驚人!老化子此來,果然是為你師弟葛龍驤之事。他為助老化子及龍門醫隱父女,誅戮嶗山四惡,致在嶗山絕頂,一時失手,被追魂燕繆香紅打下萬丈懸崖,葬身駭浪驚濤之中,不知生死。老化子和他秦嶺訂交,忘年好友,這才盡力奔波,找你師父求卜,不想他已洞燭先機,預為指示。老化子一生東西南北,總是為人,此番少不得再逛趟江南煙水。你再次謁見你師父之時,可代老化子問候,並告以苗嶺陰魔邴浩,在秦嶺命葛龍驤傳語相邀你師父,暨冷雲仙子、龍門醫隱、天台醉客、老化子等人,三年後的八月中秋,在黃山始信峰頭,聚會十三奇,印證武功,重訂名次。老化子話已講完,就此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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