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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蘇小曼是風塵奇女,自然敬重有抱負的俠義男兒,如今聽得卓少君一再嗟嘆,不禁肅然起敬,正色說道:「公子心胸令人敬佩,也足使那些終日醉生夢死,酒綠燈紅的紈絝子弟,為之愧煞!惟學問為濟世之本,文武兩道,殊途同歸,公子若能一面善用所學,匡濟國,家社會,從大處霖雨蒼生,一面交結俠士,仗義疏財,從小處救民物,不也一樣可以領袖群倫,澤溥當時,名垂後世的麼!」

  卓少君肅然起立,整衣長揖笑道:「自是佳人多穎悟,由來俠女出風塵,今日方知此語不虛,蘇姑娘靈心蕙質,確屬解人,真所謂聞君一席語,勝讀十年書,卓少君受益良深,掬誠致謝。」

  蘇小曼慌忙站起嬌軀,還禮笑道:「公子如此言重,小曼怎能消受得起?我風塵流轉,閱人雖多,但像公子這等磊落奇男,尚屬生平初遇。」

  說至此處,微微一笑又道:「小曼侍客,從不自飲,但今日且藉這一杯酒,向公子表示敬意!」

  語音一了,果然在自己面前的空杯之中,也斟了一杯美酒。

  卓少君舉杯笑道:「姑娘譽我太重,這杯酒兒,算我借花獻佛,向姑娘略表謝意的吧。」

  誰知他剛剛舉杯,蘇小曼似有意似無意地,竟將她手中杯兒,飛快伸過,似欲與卓少君碰杯飲盡。

  碰杯敬酒之舉,雖頗尋常,蘇小曼的動作極快,彷彿力量也用得不小若是碰個正著,或將使兩上等細磁杯兒,有所傷損。

  更因卓少君也在伸手舉杯,兩人的動作,居然不約而同,眼見得必將杯兒碎裂,酒兒潑得滿几!

  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卓少君一碰即收,徐徐飲盡,力量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聽得碰杯脆響,又未損壞半絲杯兒,潑出半滴酒兒!

  這種動作的內質,頗為神奇,但外表卻是極為尋常之事,故而,卓少君直到把杯中酒兒飲盡以後,尚未察覺到自己顯露了些甚麼東西。

  但蘇小曼的一雙妙目之中,卻異芒連閃,盡量矜持,使自己神色上,沒有甚麼明顯變化地,把杯中酒兒,徐徐飲下喉內。

  本來嘛,一個是金陵豪富世家的文弱公子,一個是紅極一時的秦淮名妓,他們之間,會有甚麼利害衝突?會有甚麼值得彼此懷疑之處?

  卓少君飲完酒後,把杯兒放回几上,笑吟吟地,凝望著蘇小曼,卻未說話。

  蘇小曼被他看得心中一緊,越發把神色放得極為平穩地,微笑說道:「公子請坐!」

  卓少君搖了搖頭,微笑說道:「天色不早,時已三更,我應該告辭的了。」

  蘇小曼嫣然笑道:「秦淮河金吾不禁,怕甚麼漏盡更深,何況蘇小曼今夜已謝絕他客,專陪公子暢談達旦。」

  卓少君笑道:「得見姑娘芳澤,我自然唯恐良宵苦短!但姑娘若與我清談竟夜,似嫌過勞……」

  蘇小曼嬌笑盈盈地接口說道:「多謝公子的憐惜美意,但風塵流落,經常侍客終宵,時日一久以後,也就漸漸習慣,不太為苦。」

  卓少君聽得方一搖頭,蘇小曼又復笑道:「事實的確如此,並非小曼矯情,倘連一宵清談,都無法應付,還怎樣賣笑秦淮?難免『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了!」

  卓少君笑道:「姑娘真會說笑……」

  蘇小曼搖手說道:「絕非笑談,公子何妨來個試驗?我們就在這幾盞宮燈之下,暢談終宵,其中支撐不住之人,多半便是公子。」

  卓少君似乎受不了佳人一激,聞言之下,竟豪情勃發,一挑雙眉,朗聲大笑說道:「好,好!恭敬不如從命,卓少君敬遵芳諭,與姑娘對坐通宵,倒看是誰能清談娓娓,不露倦色!」

  蘇小曼嬌笑說道:「既承公子允諾,不能辜負良辰,且容蘇小曼獻上一曲清歌,以酬佳賓,並助談興!」

  蘇小曼色藝雙絕,尤其歌喉之美,冠冕秦淮,但卻向不肯輕易顯露。

  不少豪富尋芳人士,願以千金為贈,求聽一曲清歌,都往往遭拒掃興。如今居然自然獻唱酬賓,卓少君哪得不受寵若驚,滿面愉悅神色。

  望著卓少君那欣喜若狂的高興神色,蘇小曼嫣然失笑,雙舉柔荑,輕拍一掌。

  掌聲脆響方落,內艙珠簾忽起,婷婷裊裊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雲髻高簇,鬢風低垂,竟也人間絕色。

  這青衣美婢的纖纖玉手之上,捧著一具絲囊,向蘇小曼躬身遞過。

  蘇小曼接過她所遞絲囊,含笑說道:「見過卓公子。」

  那名青衣美婢聞言,遂向卓少君盈盈斂衽,輕啟珠喉,低聲說道:「婢子小紅,參見公子。」

  卓少君倒沒有甚麼公子哥兒的恃富而驕氣習,在座上微一拱手,含笑說道:「小紅姑娘,不必多禮。」

  蘇小曼目光一飄,柔婉笑道:「小紅名義上雖屬主婢,情份上卻如姊妹,若是有甚侍奉不周之處,還請公子多加擔待。」

  卓少君笑道:「姑娘太謙遜了,你似乎用不著把我當作一般俗客。」

  蘇小曼微微含笑,解開絲囊紮口,從囊中取出了一具琵琶。

  卓少君目光微注,突閃異采,失聲讚道:「好琵琶,好琵琶,不料姑娘竟藏如此名物,應該是價值連城的了!」

  這具琵琶,除了形式奇古,色呈褐紫以外,別無奇特之處,卓少君竟認為價值連城,委實是驚人之語。

  蘇小曼黛眉微揚,失聲說道:「公子取笑我了,區區一具琵琶,原是寒門的故物,怎說是甚麼……價……」

  卓少君目注琵琶,搖頭說道:「姑娘不必謙遜,卓少君家藏古物甚多,終日把玩賞鑒,自信眼力不差。姑娘的這具琵琶,形式與今者不同,應該是秦時古物!」

  蘇小曼頗為佩服對方眼力,點頭笑道:「公子果然好眼力,面對高明,不敢欺瞞,這具琵琶,確實是秦時古物,寒家代傳至今!」

  卓少君突然雙眉緊皺,沉吟了好大一會兒,方自目注蘇小曼,詫聲說道:「據聞古秦琵琶,當世中只剩一具,現藏九連山『無垢玉女』冷寒梅之手,姑娘怎地也自擁有,莫非……」

  蘇小曼神情微震,嬌笑說道:「這『無垢玉女』冷寒梅,既有稱號,必是武林中人,公子是金陵豪富,文弱書生,怎會知道江湖事呢?」

  卓少君被蘇小曼問得怔了一怔,含笑說道:「常言道得好:『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其實說了原本不值一笑。家父性喜古物,嗜於收藏,只要聽得何處有甚罕世奇寶,不吝重資,設法搜購。故而曾聞古秦琵琶當世中僅有一具,並係武林女俠『無垢玉女』冷寒梅的心愛藏珍,無法冀求,輒為悵悵!今日卓少君見姑娘囊中所現,也是一具價值連城的古秦琵琶,才想起昔日所聞的那段故事。」

  蘇小曼「哦」了一聲說道:「原來如此,但聽了公子這樣一說,我到認為古秦琵琶,當世中未必只有一具,因為我是傳家之物,冷寒梅也不會把贗鼎珍藏……」

  卓少君搖了搖頭,接口說道:「不然,我認為眼見定然是實,耳聞或許是虛。」

  蘇小曼也不等他話說完,便自嬌笑說道:「管它孰真孰假?或是兩者均真,兩者均假,好在我又不想把琵琶典當出售,無須為了它來多加辨證。還是轉軸撥弦,為公子歌上一曲『琵琶行』吧。」

  語音方落,玉手輕攏慢撥,一連串絲弦脆韻,迸響如珠,更復低轉嬌喉,曼聲唱道: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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